单班小学

　　天安小学是一所“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的单班小学。上世纪60年代末,我参加工作的第二个年头,在这里教过书。

　　我是嗅着田野的芳香走进天安的，那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学校在一个山坳里,放眼望去，万木争荣的高山就在眼前,东头住着一户人家，远看，有些像深山里的古庙。一条小溪从教室靠山的一面墙下流过，一层有着灵性的石子均匀而安静地伏在水里，在波光下几乎要变成鱼游动起来。上游不远处有小瀑布，几块巨石把流水支起来了，透明的水被扯展摊平，被悬挂起来。不管巨石怎样改变它，它还是溪，瀑布只是站起来的溪而已。

　　除了山鸡，除了小鸟，这里只有钟声最清脆了。钟声一起，周围簇拥的群山争相模仿钟的语调，一齐把钟的余音拉远，拉长。

　　钟就挂在教室的檐下。说是钟，其实是一截旧钢管。在孩子们的耳边，就是这旧钢管，里面却有敲不尽的美妙声音。

　　校舍也就一间教室、办公室兼房间,过道权作厨房，桌椅板凳不够,就搭土台子泥凳子补充。五个年级全有,学生30多个,我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校长兼校工，上课带打钟”，集校长、教师、炊事员于一身,包揽全部课程。

　　天安山高岭大,学生到校路远的有二三十里。每天清晨,我在东头公鸡的叫声中醒来。起床后,迅速进入炊事员的角色,系好围裙,生火做饭,灶上灶下,忙得不亦乐乎,煮好全天吃的饭,菜多是家中带来的咸菜,也有附近家长送来现成的蔬菜。后来,我自己动手,开了两块地,经一番侍弄,水灵灵的白菜、青翠的葱蒜,还有红皮的、白皮的萝卜,也就自给有余了。

　　太阳渐渐爬上山头,山村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我站在校门口的桂花树下张望着,迎接从弯弯山道上走来的学生。山路边的茅草、灌木长得茂盛,早晨露水重,他们的裤管被露水打湿,有的露珠都蹦跳到孩子们的头发上去了,朝阳照在上面,恰如粒粒珍珠,闪着银光,有的身上还带有野花的清香。春天来了,他们随手采摘兰草、杜鹃花送给我,我赶忙插在装满清水的茶缸里,简陋的居室立刻添加了些许春意与生机。黄灿灿的野菊花开满沟沟坎坎时,讲台也就成了菊花的花坛。

　　复式班教学,得有“变脸”的功夫,上午是语文老师,下午变成了数学或音乐老师。就是一节课,也得分身有术,似老鸟给孩子们一粒一粒喂食,从学拼音识字，到给高年级讲解课文，一个年级上课,其余的温习功课、默读课文、做作业,互不干扰。没有上下课的概念,学生要上厕所,举手外出即可。刚入学的孩子,有的自理能力不强,屎尿拉在身上,少不了要为他们擦洗,担当保姆的责任。在讲台上,我倾尽心中的所有,奉献给那面向我的一双双饥渴的眼睛。对贪玩的学生,有时也以“鞭子不响,学问不长”为借口,施以罚站、拧耳朵等体罚。

　　中午,学生在校就餐,自个带上饭、菜,安排年龄大的生活委员,依次热饭。然后或坐或站,三五成群,互通有无,看得出,比在家里饭桌上吃得更香。吃完了,在清澈的山泉边,将碗筷洗涮干净。如果有人偷喝山泉,少不了要挨我一顿剋,说是不卫生。其实我也喝过,味道甘美,事后也没觉不适。这时,我自然也闲不了,主要是维持秩序,烧开水。

　　没有场地,也就没有正儿八经的体育课,更多的时候是玩“老鹰刁小鸡”的游戏。他们排着弯弯曲曲的队伍，高的高矮的矮，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地叫着。看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挂在孩子们的脸上,我仿佛回到了童年。

　　接到通知参加会议,我又扮起没有红头文件任命的校长角色。学校定期召开由生产队长、贫下中农代表组成的管委会会议,研究动员适龄儿童入学等问题,这也得由我唱主角。为配合中心工作,我还辅导学生,排演《白毛女》中“扎红头绳”等节目,到兴修工地上慰问演出。这样的节目,演员少且无需道具,扮演杨白劳穿的破棉袄、戴的旧毡帽,就地取材。家长看到孩子们充满稚气的表演,脸上都是笑嘻嘻的。

　　放学了,学校里空荡荡的,没有了朗朗的读书声,没有了白天的喧闹,心里反倒空落落的。这里少有客人来访,似乎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就是报纸也只能几天才看到一次,全靠邮递员翻山越岭送到这里。有时，我一个人独坐山冈,遥望远方迷朦的山峦和天际灿烂的夕晖,胸口竟涌起一种莫可言喻的激情和不合时宜的遐想。头顶上,偶尔从天空掠过几只无忧无虑的小鸟，我的心情似白云下的阳光一样灿烂，对语新亮鲜活的树林，我感到富足而自在。后来明白了,那是潜意识中的文学之梦对我的呼唤,是书本暗暗赐予我的慈爱。

　　天黑下来,四周黑沉沉的,静得有些怕人。看到我没有关门的习惯,隔壁的陈老爹说,你好大的胆子,以往找食的豹子还进来过呢!吓得我从此早早关上校门。

　　煤油灯下,品着学生带来的野茶,批改完当日作业,闹“书荒”没有书读,就看《新华字典》,背《汉语成语小词典》。这时,我可以在孤独中摆脱寂寞,我的世界温馨而宁静,我的心地空明而轻远,像夜空悬挂的明月。

　　山村的孩子朴实懂事,他们憨厚的父母尊师重教,对我这个“孩子王”敬重有加。平日里,总要让孩子带上时新菜给我尝鲜。有的时候在你不经意间,办公桌的抽屉里就塞满了板栗等土特产。杀年猪、插田,也要请上老师一起享受丰收的喜悦。不过,因山高路远,我多是婉拒。这时,有的孩子会伤心地哭起来。上门家访,刚刚落座,热茶、香喷喷的瓜子就端上来了。一不留神，家庭主妇一转身，就会煮上三个溏心鸡蛋,正冒着热气摆在你面前,看着你吃下去：“自家鸡下的蛋,你莫要作礼。”走时,还往挎包里塞些鸡蛋,说是带回来做菜吃。

　　孩子们有强烈的求知欲,然而经济的贫穷阻碍着他们上进的路。发现孩子缺课,有辍学的苗头,我便及时家访。一天放学,跟随学生到距校最远的仰天庵家访,回来时,陡然大雾弥漫,下起蒙蒙雨,我是第一次到这里,不熟悉山路,不禁心发憷，腿发软，急得一头冷汗,在山上转来转去，手被划破了几道血痕，衣服也挂破了几个口子。夜深了,天空似一口大黑锅,盖在头顶上,我强打精神，索性坐在一块大石上,准备在那里过夜。急切中,隐隐约约望见山下不远处有摇曳的灯光。循着这个方向,我从荆棘中跌跌撞撞回到学校,天已经快亮了。

　　单班小学的生活,就像一瓶酒,时间愈久远,芬芳愈浓烈,我将永远珍惜这段日子。

　　文 / 黄骏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