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青瓦

潜山文艺 · 发表于 2017-1-6 17:38:41

　　在乡下住的是土砖瓦屋，如眉的黛色小瓦层层叠叠覆盖着屋顶，繁复、缜密，于最高处会聚成一线屋脊。整个屋背恰如无数“人”字拼成的坡，那精致的坡度，仿佛专为老屋而成。我常常站在老屋前，让目光拂过檐口缀的片片青瓦，沿着青烟似的鱼鳞瓦，望向碧蓝的天空里去，心儿也似乎让轻轻移动的白云带远了。

　　一块普普通通的黏土，十指揉捏，窑火锻烧，质坚色黛，名曰青瓦。青瓦的制作是一门传统工艺。我家的一位亲戚，是有名的瓦师。不大的时候,我常到他家玩耍，喜欢在他身边看他作瓦。被筛细的黄土放进泥凼里,然后赶来队里的黄牛,一遍一遍把泥踩黏稠了，再把黏稠的泥团搬到做瓦坯的棚子里。棚子就搭在泥凼的旁边,只有几根柱子,上面盖了茅草,四周敞亮;风能任意地进来打滚,阳光也能窜进来溜达。棚子里摆了三四架做瓦坯的模子和道具。师傅用事前制作好的钢丝锯,从堆在身边的泥柱上,切豆腐一般划拉下一块泥团，然后“嘭”的一下拍到瓦桶子上。为防止湿坯与瓦桶粘连，瓦桶上要蒙上一层布，拿两块专用木板边拍边旋转瓦桶。拍打的轻重，直接决定瓦的厚薄，全凭双手的感悟。匀称后用线上下切齐，瓦坯成形了。取下瓦桶,拎到棚里铺满碎沙的场子上。瓦桶中部有剖口，向内推向剖口，桶壁从口处错位而蜷缩——就这样从圈内取下瓦桶，剥去瓦坯上的布，瓦坯就站在场子上了。最后用细竹刀在瓦坯内壁上划四道印痕。那些圆柱形的瓦坯,就像一个个听话的学生,乖乖地站在操场上。瓦坯晾干后，轻轻一掰，顺着四道印痕自然分成了四块。收拾到屋檐下,一堆堆码起来,等候着被送到瓦窖里烧成青瓦。

　　出窑那一刻，指头轻叩，铿锵作响，如陶，内侧还印有布纹。乡间建房，盖瓦是最后一道工序，多是在架好桁条钉齐椽子后吃午饭。下午，屋场上会排成几条长龙般的队伍，从下向屋上接力传瓦。那青瓦片片微拱，形状专为老屋而生，只要上了屋，一凹一凸，一阴一阳，随便组合排列，都彼此相枕相依，让日子冬暖夏凉，舒适干爽。有经验的瓦匠师傅，能根据屋的间数，瓦的数量，盖得均匀。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片片青瓦在他的手中飞舞，似农人插秧一样快。最后一块青瓦盖好，屋面天衣无缝，下面观看的人们不由一阵欢呼。主人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青瓦没有琉璃瓦那种贵族气息,卑微如草芥,更没有琉璃瓦那种流光溢彩,粗粝如土坷,却是人们容身之需,安身之宝。它曾经是农村财富的象征,现在看上去,还像殷实的人家没来得及吃的一段腊肉,烟熏火燎地老而旧。小瓦有缝,但不漏雨而漏风和阳光。出太阳的时候,一道道光线,斜斜地、笔直地下来,接在地上,成了一根根或粗或细的绳,里面有亿万个灰尘的小精灵在欢快地舞蹈,让你满心欢喜地伸手去接。青瓦怕风,瓦缝里不缺少灰,经风一吹,筛面粉一样地抖落,桌子上的饭菜要用篾罩盖上。为了光亮,一间屋用几块玻璃瓦,躺在床上可以透过明瓦看到天上的星月,如果下雨,还可以看见顺着瓦沟而下的潺潺水流,如溪如注,温婉可爱。由于尘滓的积落,明瓦上还会出现奇异的图案,逗人遐想。

　　青瓦无疑是最贴近农耕生活的，每一片瓦都牵连风调雨顺。夜深人静，沙沙沙，窃窃私语的是细雨;叭叭叭，步履匆匆的是阵雨。久旱下起雨，自然是庄稼人快乐的日子。那突然降临的暴雨落在青瓦上，溅出的不是水花，是一片灰白色的烟雾。雨势变得小一些了，雾气就散了。雨洗涤了瓦上的灰尘，那些陈年的青瓦突然焕发出崭新的风采，在雨水里光洁新鲜，它们吸进一些水，然后不慌不忙地将雨水分成若干急流，汇成一条条银白色的水柱，似在檐下挂一道雨帘，摇摇曳曳，哗哗啦啦，如舞蹈，似歌吟，天长日久，老屋前后地上回应一溜滴坑，疏密深浅，全由青瓦做主。

　　雨停了,檐下还在滴雨,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把雨珠串起来,上连着屋檐最边沿的沟瓦,下系在地上一洼清亮的雨水里。风吹来,雨珠飘来荡去,像个顽皮的孩子,尽情地撒欢,恣意地嬉戏。而雨后的青瓦更像睡醒的孩子，滋润安静。

　　青瓦还牵挂着我对父母的思念。日子一长,瓦沟里的落叶要清除,瓦缝里的瓦松要除去,被野猫踩破的瓦要换下,为了节省瓦工,母亲总是让我扶住梯子,自己爬上屋去捡漏。1965年正月初一，“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久病的父亲领着全家老小“出行”，还未燃放鞭炮，一阵北风刮来，将大门屋檐的几块瓦片吹落，正好砸在父亲的头上。当时，一家人闷闷不乐，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认为这是不祥之兆。3个月后，年仅41岁的父亲真的撒手人寰。年岁稍长，在经历了一些人生的苍凉之后，每每想起这些，心中总是无端地涌上一层惆怅来。

　　春节回到老家，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老屋青瓦不见了，几乎是清一色的钢筋水泥。我一面为乡亲们居住条件的改善而感到欣慰，一面思忖，如果可能，真想选一处临涧的山边，筑几间小屋，用纯正的青瓦盖顶，听听风，听听雨。当然，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奢望,一种矫情而已。

　　文 / 黄骏骑

香山飞鹰 · 发表于 2017-1-10 10: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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