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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在一个叫做“通圩”的村小读书。暑假还未放，妈妈就把事儿排了：祥伢，天天给我捡稻去。
捡稻，可怠慢不得！下学期，自己的学费，弟弟妹妹们的学费全出在这儿呐。
那时的生产队兴的是“大呼隆”。大人们搞“双抢”，一天忙到晚，图的是生产队每天记上10分的满工，年终分红，得个一元半角的工分钱。我们这班“捡稻娃”呢，也同样是披星戴月，不过，我们图的是交好妈妈的差。 捡稻，其实，捡的是“打戽桶”的人遗漏下的零散稻穗。那时脱粒，没有机械，靠的是原始的“打戽桶”——先是由生产队的妇女们把黄橙橙的稻子割倒，成行地摆放田间。然后，由“打戽桶”的男劳力把割倒在田里的稻把儿，赶堆抱起来，合成一束，双手扬起，使劲向戽桶的边沿猛刷，稻粒子就落在戽桶里。戽桶，呈正方形，有四个角，每个角有个“耳朵”，由一名男劳力负责一方的脱粒和推移戽桶任务。“打戽桶”，是“双抢”中最重的体力活，一般都得是身强力壮的爷们才扛得住，工分自然要比别人高上一筹。于是，一种骄傲或者说是傲慢的情绪就挂在这班爷们的脸上了。我和村里的一帮孩子，一大早就上了畈，屁颠屁颠地委在“打戽桶”的后面。稀烂的泥浆溅得一身一脸，我们扒露出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悠个不停，盯着趾高气扬的叔爷们一举一动，可怜兮兮地巴望着他们失误再多一点，遗漏再多一点。他们的失误与遗漏，就是我们的希望与收获呢。于是，暑假中，一帮泥大人，一帮泥娃子，一起踩着烂泥巴，一起烤着炎炎烈日。一来一去，一跟一随，不到晌午，田里的泥巴差不多已被踩熟，熟透的烂泥发出一种奇特的泥腥，熏得人晕晕醉醉。 有时，日子太过单调，大人们便说些荤段子，故意逗逗某个孩子关于他爸他妈“床戏”的故事，一说众和。我们似懂非懂地听着，也陪着大人们一起傻笑，一天的时间很快打发了。大人们说说闹闹，磨着“洋工”，不出什么活儿，一天的工分倒也不少一厘，谁都心安理得。我们则不然，笑归笑，捡稻的工作还得抓紧，妈妈晚上还要查验战果呢。第一次出来，捡的很少，妈妈闷闷的，虽没有怪罪我这个“长子”，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己反倒着急起来。于是，便琢磨着如何紧随大人，如何准确地判断出大人的行走路径，如何及早站位，在第一时间“抢”到遗稻，如何实现捡稻的新突破。
那时的乡村，穷困而单调。一放假，伢子们都窝在巴掌大的村子里。大多数都如我一样，被父母分派到泥巴田里捡稻，可大人们真正遗漏的稻子却少之又少。僧多粥少，捡稻，便成了一场无声的“泥娃争夺战”。要想战胜对手，真的要多想想法子，出出奇招呢。几次捡下来，我渐渐摸出了其中的“堂奥”来——跟与自己对光的叔爷后面、主动自觉地为他们搞好服务、讨他们喜欢，你总会在某种默契中有着意想不到的收获。“三伢子吶，快过去把我田那头的一担稻箩挑过来！”——稻粒被刷下之后，要用稻萝挑走，而稻萝常放在刚刚下田的另一头。三伢子犟着颈，咕咚着“我才不去呢，……嗨，你癞和尚大懒偷小懒！”“四伢你去”，四伢也不去，并把屁股对着那人，放一个响屁，做一个鬼脸，“屁死你，懒鬼！”，然后哄笑而罢。“我去，我去！”我连忙应着，一路飞跑过去，把“和尚爷”的稻箩立马拿了回来。“哪个伢子把田埂上的热水瓶拿来，给我倒杯水？”“我去，我去！八爷您稍等一下，马上来”……叔爷们记住了我这伢子的乖巧与勤快，对我的回报心照不宣。当我在叔爷旁边捡稻时，他们故意出现较多的“失误”，反正是公家的稻 呢；而当三伢、四伢在其旁边时，叔爷们则认真仔细地抱起稻把，几乎不留一点“失误”…… 捡稻，既要练出“捡”的内功，更要具备“捡”的外功。
最多时，一个暑期，我曾捡到一大稻箩净稻，而一箩稻可以卖十几元，而那时的学费只要2元。妈妈乐了，对我说，我伢能，发狠捡，把你和弟弟妹妹们全年的学费钱都捡来！同时，又叮嘱我低调，千万不要在外张扬。……当我把大抱大抱的稻把悄悄抱回家时，我这“捡稻王”的美名还是不胫而走了，而妈妈对我的奖赏就是午餐添一小碗炖鸡蛋和耳边不停地嘱咐。“听说，你家伢子天天能捡几大抱稻？怎么捡的？”有人问，“没有的事……全是人家瞎吹的……”我知道妈妈从来就是低调。 “有人说你家伢子捡那么多稻呢……可是真的？“ 队长问。“哪有的事……全是伢子自己吹牛，人家也跟着瞎起哄呢……队长叔爷您也不想想，一颗一颗地捡，而且那么多村伢子一起捡，哪能捡到许多稻呢？”妈妈仍然淡定地说。 面对捡来的积如小山的金黄色稻穗，自己既高兴又纳闷：妈妈为什么不肯说出实话呢？这间装稻穗的小屋，妈妈为什么不许我们示人呢？我可是辛辛苦苦捡来的，也不是偷来的呢！为啥不好好表扬表扬，让我在别人面前长长脸呢?
懵懵懂懂的我便在这一丝淡淡的困惑与妈妈呵护的幸福中快乐地成长。（作者芮立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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