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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龙潭河的丁道士,昨儿生了一宿闷气。让他生气的不是旁人,却是多年的邻居胡齐财。
丁道士五短身材,胖乎乎的,可谓貌不出众,语不惊人。要说不普通,那便是他有门祖传的纸扎手艺。虽说手掌肥厚,五指粗短,可经他手扎出的纸人纸马,金山银山,灵屋鬼轿等祭品,却无不色彩明快栩栩如生,且价钱公道,是以在乡村远近颇有名声。
丁道士还念得一口好经文,擅做法事。十里八乡倘有老人去世了,他逢请必到,到了也不多嘴,主家让念哪篇经文,他便念哪篇经文。丁道士念经,非但卖力,更兼用情,遇到贤孝的人家,常常一篇经文尚未念完,自己早热泪盈眶涕泗横流了,亡人亲属见了,愈加悲伤得泪雨滂沱。
丁道士吃的虽是百家茶饭,人前人后却从不妄论是非。可他万没想到,自己稳当了大半辈子,却仅因几句闲话,便得罪了胡齐财。
胡齐财四十来岁,还有个大哥叫胡齐发,两人打小没了娘,只靠个做泥瓦匠的父亲扯大。婚后,哥俩分了家,一个村东,一个村西。泥瓦匠老了,依靠儿子吃闲饭,一家一月两头跑。
8月1日清早,天微微亮,泥瓦匠肩上搭条破毛巾,手里拎个蛇皮袋,迎着晨风,颤巍巍踱到村西。可胡齐财却闭门不理,非但如此,小儿子那振振有词的吼声还炮仗般从门缝里直冲了出来:元月大,你在我家住了三十天。二月平,你在老大家只住了二十八天。说多少回了,不将这两天补回来,我能让你进屋,春燕可不答应。
泥瓦匠无奈,哆嗦着两条老寒腿回了村东。大儿媳远远见了,二话不说,躲瘟神般,“嘭”一声将两扇门关得严丝无缝。泥瓦匠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只好一步一颠又来到村西。这般来回折腾了几番,却早过了晌午。泥瓦匠饿着肚子坐在丁道士门前发愣,回想起从前父子仨相依为命的日子,流泪不止。
不多时,日过中天,丁道士从外做完法事,喝了酒歪歪斜斜回来了。见这情景,问了缘由,也没多想,便搀着泥瓦匠送进了胡齐财家。丁道士说,兄弟,好歹也是自己上人,先让老爹吃了饭再说吧!胡齐财听了,那一张马脸由红到白,由白到青,却也没多言语。
丁道士转身回了家,一时酒涌上来,天旋地转,倒头便睡。也不晓得睡了多久,朦胧中却听得屋外有人骂街。当下心头煞是疑惑,这龙潭河群山相拥民风淳厚,邻里间虽不说相敬如宾,却也鲜有争吵呀!又愣了会儿,听那叫骂声分明就在自家门外,非但未停,却愈加激烈了。
丁道士翻身下床,步履踉跄迈出家门,眯眼看时,却见红日西斜霞光万丈,山林间,那万亩竹海正随着晚风起起伏伏,如同金盔金甲的天将雄师自远方迤逦而来。一眨眼,又见门前梧桐树下,齐财老婆杵在光影里,正指天划地破口大骂。
丁道士将胖嘟嘟的身子斜靠在院门上,晃晃圆浑浑的脑袋问,弟妹,谁招惹你了,动许大肝火?那女人面对大山手舞足蹈骂兴正浓,闻言吓了一跳,转身见了丁道士,立马住了嘴,却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扭着水桶腰,三两步回家去了。
丁道士倚门寻思了半晌,只没头绪。不一时,晚风又起,那轮红日似被人拽了尾巴,倏地坠了下去,继而暮色环合,天渐黑了。丁道士好赖摸不着头脑,只好关了院门回到屋里,晚饭也懒得做,又躺下了。
可这一躺却再没了睡意,说来也怪,越是睡不着的人越是心思重。丁道士翻来覆去仍不明所以,那齐财老婆平日虽说不上贤惠,却也通情达理,今儿却是为了么事,堵在自家门前泼妇般骂街呢?
又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妇女们偶尔有了烦恼,一时激愤,骂骂街出出气倒也寻常。可依稀又听得那女人叫骂“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还有么脸管别人老子”,这话分明却是冲自己来的。丁道士闭眼将下午的事细细回顾了几遍,才逐渐捋清了轮廓,看来是自己酒醉回家,一时性起,将泥瓦匠送回胡齐财家,栽了他的面子,才指使老婆来骂街出气的。
一念及此,丁道士似是豁然开朗了,可“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这话又么样说?儿子春阳今年十九岁,青春帅气,两个月前高考又考出了一本的好成绩,这不今儿一早便拽了妈的胳膊,娘儿一道上外婆家报喜去了。
可这般优异的儿子却怎叫没管住呢?丁道士越想越糊涂,窗外月光清幽,映照得山夜格外寂静,那跌跌宕宕的山风,唧唧啾啾的虫鸣,让他愈加意乱心烦。
2
次日一早,白露悄悄带走残月,晨风刚刚吹散朝霞,丁道士打着哈欠开了院门,却见泥瓦匠弯腰驼背,正抖抖索索蹲在门外。丁道士诧异地将他让进了屋,泥瓦匠侧身坐下,目光躲闪吞吞吐吐地说,丁先生,十里八乡,都晓得你的仁义。又说,都怪我这老不死的,带累你受气。又说,昨儿下午齐财家的那些个伤德的话,你可千万莫往心里去呀!
丁道士一头雾水,说,叔,昨日中晌我灌多了,睡了一下午,没听着么话。泥瓦匠闻言“哦”了一声,如释重负站起身来,勉强笑笑,说,那就没事了,没事了,那我回了。
泥瓦匠转过身,削瘦的背影鬼撵了似的,一道烟走了。丁道士更迷糊了,齐财家的昨儿说了什么话让泥瓦匠这么内疚,大清早便赶来劝慰自己呢?也怪自己一时心直口快,没把下半截话听完。丁道士闷在屋里,心神不宁,浮想联翩,不觉过了日中。
爸,我回来了。门外,儿子的一声脆喊,让丁道士醒了来。等他睁眼看时,春阳娘俩已一脸风尘站在面前了。丁道士乍见了儿子,两天来的愁云惨雾一瞬时散了,咧嘴便笑。倒是老婆瞧出些端倪,笑问,道士,你两眼通红胡子拉碴的,昨儿夜里莫不是偷牛去了?
晚上,一家三口吃了饭,洗漱了,早早睡了。老婆上床后,照例搬过丁道士胳膊,将脑袋枕了上去。老婆这习惯,自嫁进丁家那晚便养成了。
老婆杨红梅年轻时胸高腰细银盆大脸,方圆十里堪称一枝花,只是美中不足,自幼有个心疼的毛病。当初,丁道士父母央托媒人上门提亲时,杨红梅却有些犹豫,丁道士相貌平常倒在其次,关键是她听说道士家里,常年皆摆些个纸扎的童男童女灵屋轿马,阴气森森,故而心生怯意。
可媒人说但凡做道士的人火焰都高,鬼神皆惧,又说丁道士条件不孬人品厚道,杨红梅这才勉强答应了。可新婚之夜,门窗上虽贴着大红喜字,她却仍觉得屋里阴森可怖。丁道士见她胆小,便伸过粗短的胳膊,枕在她脑袋底下搂着她睡,这才睡安稳了。不想这一枕便是二十多年。
老婆白天走了十多里山路,躺下便昏昏欲睡了。丁道士却又睡不着了,想了半天,还是开了口,说,昨个下午,齐财家的在门外骂街,说我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她是么意思呢?老婆正迷迷糊糊睡着,闻言一惊,一骨碌坐在了床上,稍倾又躺下了,却蜷成一团朝里睡了,说,能有么话?人家妒忌咱了呗!想了想又说,枉你做了那些年的道士,人话鬼话还分不清吗?
原来胡齐财也有个儿子,正好和春阳同班,高考却连个专科也没考上,眼瞅就要接他爸的班做泥瓦匠了。
丁道士想想也是,自己这一天尽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了。心头释然了,脑里便安稳了,又伸手去搂老婆,老婆却睡得沉了,丁道士自觉无趣,贴在老婆背后,讷讷睡了。
3
一晃又过了几日,村子倒也安静。这天,丁道士去邻村做法事,回时天快黑了,看看将到村头小石桥了,却听见个女人正在桥上骂街,说,没屌用的乌龟道士,只晓得哄阴间的鬼,却降不住阳间的人,白白帮别人养了二十年儿子。丁道士闻言大惊,迈开短腿紧跑几步,见那女人立在桥头,横眉怒目,正恶狠狠瞪着自己。丁道士松了口气,问,金妹,天都黑了,么事还不回家?
金妹紧绷着脸,杀气腾腾,见丁道士好言问她,憋不住“扑哧”笑了,说,嘻嘻,我等你好几天了。丁道士已过了桥,转身问道,你等我做么事?金妹说,你是个孬鸡巴日的,我要骂你。嘻嘻。丁道士心中一动,问,金妹,你么事要骂我?金妹咬着手指,呵呵笑道,是齐财家的让我骂的。丁道士呆了片刻,还欲再问,却听村口有人喊,妈,天黑了,快回家吧!金妹听了,嘻嘻笑着,拔腿往村里跑去,越过丁道士时,又回头骂道,乌龟道士,替别人养儿子。
丁道士回到家,“乓”一声将铜镲铜锣掼在柜里。春阳问,爸,么事不快活?丁道士在灯下盯紧儿子,仔细看了许久,摇了摇头。春阳以为爸爸做一天法事累了,虽被看得不自在,却也没在意。丁道士匆匆洗漱了,上床睡了。那娘俩吃了晚饭,坐在堂厅看电视,一边说说笑笑。
不知几时,杨红梅蹑手蹑脚上了床,正待躺下,黑暗里突听丁道士说,晚间金妹拦路骂我,说我是乌龟道士,替别人养儿子。杨红梅浑身一震,一下揪紧了丁道士胳膊,半晌,方松手说,这一向你么样搞的?心神不定不说,这倒好,连个孬子的话也往心里去了?杨红梅说完,枕着男人的胳膊躺下了。夫妻两人皆无睡意,却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阳光正紧,丁道士饭后无事,只在村里闲逛。近些年村里冷清了许多,往日山前屋后成群结对呱呱乱叫的鸡鸭,及那河心堤岸拽枪舞棍山呼海啸的顽童,短短几年,便如人间蒸发般,尽皆不见了踪影。
丁道士恍恍惚惚走着,见那荒草藤曼铺满了小径甬道,又见山石瓦砾尽被青苔绿藻覆盖了,不由叹了口气。抬头看看,不觉走到了金妹家门前,却见金妹站在篱笆边上,将那野花野草摘了几朵,正胡乱往头顶上插。丁道士轻轻咳嗽一声,金妹听了慌做一团,忙将花儿草儿从头上扯了下来。转身看见丁道士,满脸通红,骂道,乌龟道士……
丁道士见四下无人,匆忙急促地问,金妹,齐财家的教你的话,可还记得?金妹两眼放光,嘻嘻笑道,哼!我怎不记得?齐财家的说春阳不是你的儿子。丁道士脑里嗡了一声,使劲咽口唾沫,勉强笑问,那是谁的儿子?金妹说,是医生的儿子。金妹说完,望着丁道士,得意地笑。笑了片刻,忽又大哭起来,哭得悲痛欲绝,眼泪哗哗,又语不成声地嚷,医生是我男人,是我的男人呀!
丁道士正惊疑不定,屋里却跑出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来,那姑娘迎头见了丁道士,惊问,道士叔,我妈么事哭了?丁道士支吾了半天方说,宝珠,我和你妈说了几句笑话,她就哭了。宝珠满腹狐疑,望望丁道士,拽着妈的手进屋了。
这边丁道士头重脚轻腾云驾雾般往前走,金妹的话能信吗?不,不可能。老婆是个本分人,看病向来只上乡里,怎会和医生有私情呢?嗯,还是老婆说的对,这定是齐财家的在中间造谣生事。可是,万一……
丁道士自小走村串巷,见过多少大场面,也从未这般茫然。正走着,不知怎么却钻进了风雨不透的千亩竹园,刚抖落一头灰尘踅了回来,不一时却又晃过小石桥出了村子,忙转回身,复往村里走去。整整一上午,丁道士没头苍蝇般在村里乱窜,直转到晌午才走回自家门前,正犹豫着,却见胡齐财骑辆破自行车,后架上夹把泥刀,火杂杂地回来了。
丁道士在日头下迎了上去,张嘴便说,齐财,咱两家为邻多年了,你对我有意见么事不当面讲?又说,你老婆骂人骂得也忒阴毒些了吧?胡齐财下了车,撇撇嘴说,道士哥,我老婆冤枉你么事了?一边说着,一边推了车往院里去。丁道士伸开肥厚的手掌,一把拎住车尾,气呼呼地说,胡齐财,明人莫做暗事,今天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胡齐财几次推车要走,却哪推得动?一时恼羞成怒,“唰”一声抽出泥刀,作势喝道,你放不放手?信不信我剁了你的乌龟爪子?
两人正吵得一触即发,泥瓦匠和小儿媳刘春燕听得声响,一齐跑了出来,泥瓦匠见这场景,情知不妙,急急向前紧握住丁道士的手,劝道,丁先生,齐财伢从小不会说话,你多担待些,千万莫往心里去啊!话音未落,小儿媳咬着牙在后喊道,老发瘟的倒会做好人,你儿子哪句话说错了?要你去讨好卖乖?泥瓦匠站在两人中间,面红耳赤,浑身颤抖。
丁道士隔着泥瓦匠问道,春燕,那天下午你骂街的话总还没忘吧?刘春燕擂着壮硕的胸脯叫道,我骂你骚的了,还是骂你臭的了?我么事就忘了?丁道士说,乌龟道士可是你说的话?刘春燕瞪着眼晴,扬着脖子,指着丁道士身后喊道,是不是乌龟道士,问你自家人去呗!丁道士一扭头,却见老婆儿子正匆匆来了。春阳上前一把拖住丁道士,说,爸,我到处找你吃中饭呢,你倒在这里和齐财叔吵嘴?有么事咱回家说去吧!丁道士被老婆儿子扯回了家。身后,齐财家的嘴里碎碎叨叨,骂不绝口。
春阳端来满桌子饭菜,丁道士窝了一肚子火,哪吃得下?老婆见了,一把拉过儿子推到他面前,说,道士,睁眼看看清楚,春阳是不是你儿子?丁道士犹犹豫豫地望望春阳,春阳像只受惊的小鹿,满眼企盼地盯着爸爸,丁道士心里一颤,说,春阳,咱吃饭吧!
当晚,老婆上床后,见丁道士还在辗转反侧,便说,道士哥,春阳的录取通知书过阵儿就要到了。我那心疼病早也不犯了,你要是嫌村里闷得慌,等春阳上了学,咱也上县城打工去吧!丁道士胡乱嗯了几声,迷迷糊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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