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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返乡,总发现村庄在发生变化,很容易碰上一些陌生和疏离的面孔,简单的寒暄中难免生起一丝尴尬,那些曾经把琐碎日子过得生龙活虎的父辈面孔日趋见少,当我这辈人成了父辈时,那经历了几百年风雨的村庄开始颓败,老房子一天天少起来,像是收获季之后,剩下的一畦畦断茬,让人油然而生出一种落寞和孤寒。
在我的印象中,村庄是属于父辈的,在父辈的眼里,村庄同样属于他们的父辈。对于游子而言,村庄是他们的精神和魂。在岁月的侵蚀下,村庄成了一片废墟。小桥、烟熏火燎的照壁、清澈的河水、古铜色肌肤,憨实的面孔,已成故乡烟霞余影,鲜活生动的故事随之破碎不堪,曾经深深植入心中的精神和魂成了形而上的寄托。
当我再次走进村庄,沉入了往事的钩沉中。
1
村庄总弥漫着一些生离死别的话题。我出生那年,爷爷去世了,全家扩散着半喜半忧的情绪。爷爷是晚清秀才,早年家境殷实,衣食无忧。后半辈家道中落了,靠给刚出生的孩子起名换取柴米油盐,艰难度日。这些都是从父亲母亲口中得知的,我只能拼接一些道听途说的片段,想象着爷爷的模样,脑海里无数次浮现出富家公子和落魄少爷的双重形象。
我祈愿过无数次,总希望人生无大起大落,无大喜大悲。爷爷或许也这样想过,但岁月无常也无序,终究无力左右和改变。反正我是这样想的。
我出生时,爷爷辈的人都进入了古稀之年,村里的顺爷去世了。他是我记事起第一个离开村子的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并未感染我,反而心里充满窃喜。因为,村里每死一个老人,我都可以吃上一顿大餐。不仅我一个人这样想,和我同龄的孩子也这样想。
母亲说,吃了饭会“旺相”。是否像母亲说的那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村里有个老人去世,我都会由衷高兴。童年时代,我亲眼目睹了火老、燕奶等人的葬礼,我会在锣鼓声和诵经声中饱餐一顿。当时看来,已经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集体年代,村人们节衣缩食,鸡刨食般挣工分,日子虽艰苦朴素,但也风风火火。我家僧多粥少,是村里出了名的“短款户”。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全家六口人都围着两间瓦屋转,一间是厨房和吃饭场,一间是卧房,全家都挤在爷爷睡过的那张大床上。当时像我家这样的“短款户”还有很多,为了还款,大都把刚满十岁的孩子带上挣工分。在我姐妹四人中,大姐深有感触。因此,但凡农活无所不会,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爷爷排行老四,父辈的人因此称奶奶为“四娘”。那年月,80高龄的奶奶总是迈着三寸金莲,一头扎进那块不足40平米的地里苦心经营,且有意无意的修地边,暗占秋毫,为此经常与邻家大动干戈,最后用石头筑起了地界,才平息地界之争。
此后,奶奶的话变少了,她耳聋眼花,每次与旁人说话,屋前屋后都是飘着她的声音。奶奶跟二伯过,对柴米油盐把控得严,一次年仅7岁的姐姐在她的盐罐里勾了一小勺盐,被她一记高声,吓得神情恍惚。母亲很气愤,但最终还是原谅了她。
姐姐因天花无钱医治夭亡了。我被母亲抱着,望着她离家的方向,含混不清吞吐着她的名字。我不知道奶奶当时的心情,听母亲说,奶奶把自己关在了房子里,两三天都没有出来。
人老了,总会遭家人嫌弃。村里的老人们总是围拢在一起,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仿佛一条干枯的河流,在夕阳下总流淌着恬淡而苍茫的意象。
与其他老人不同,奶奶总是坐在黑巷里的石磨凳子上,用沉默来坚度晚年的孤独。即便是晚间,也会摸索着过去一个人坐。一开始我总会被惊吓,后来慢慢就习以为常了。如果哪天没看见她总会感到不正常。
这一天一直持续到我读小学三年级时结束,那天晚上,我被二伯的叫喊震住了,说奶奶快不行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奶奶就这样没了。我被母亲的哭声感染,当时并没有高兴的情绪。
2
奶奶走了,孤身一人的二伯开始独居。或许像奶奶一样喜欢黑暗,他将电灯停掉,点起了煤油灯,一直持续到2009年9月29日。
我无法揣摩他的想法。那时,时值知命之年,他一个人耕作2亩地,既使再累,也要打理家务。我9岁那年,开始跟二伯睡,一直到上完中学。每逢上学前夜,他总是多次起身沿着通向屋顶被木板围起的天窗望天色,准时叫我起床。“一个人真可怜!”这是他向我絮叨最多的一句。直至现在,这句话都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2009年国庆节前一天,二伯故去了,临行前仍不忘将潮湿阴暗的房屋打理的井井有条。长期被胆结石折磨的他走得很从容。每次回家,我都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那一时刻,我竟希望他早一天死。尽管我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的想法也有违人道,但我曾经真实的这样想过。
没有痛苦,没有留恋,曾经数次轻生的二伯最终了却自己的夙愿。在1999年母亲去世的那个春夜,他还对死亡充满着茫然和困惑。后来发现,他在同辈人的葬礼上,二伯却异常镇定,不再惧怕死亡,甚至充满了羡慕。也许,二伯认为死是最好的解脱,他最好的归宿是传说中的天堂。
葬礼上,父亲浑浊的目光再也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在二伯的棺材盖上砸碎了一个放在陵前跟随着奶奶和二伯60年的青花瓷碗,然后村里的八个汉子猛地打一个呼哨,脚下生风的抬着二伯呼啸而去,一挂“大地红”骤然点燃,落满了一地的红纸屑,在忧伤的唢呐锣鼓声中二伯作别了这个村庄。
年轻时一直帮村人出殡的父亲,脚步也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但他一直跟随到山上。我知道,父亲老了,由青春当年变成日暮残阳。我真得担心父亲哪一天离我而去。在短短30几年人生中,我亲历30多个葬礼,由当初好奇看热闹,能吃大餐的开心到如今深切体验丧失亲人的悲痛。这种感受从母亲的故去开始,再到二伯晚年的孤苦伶仃与猝然离去。等到悲哀的伤口已经愈合,我已步入不惑之年。
二伯的离去让这个颓败的建筑更加空旷落寞。偌大的建筑群中纵深近百米的堂轩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进口处坍塌了,曾让村人肃然起敬的神堂没有人去修缮。每当走进奶奶坐过的磨子巷,总能听到父亲孤独伤感的二胡声,似乎是在回忆样板戏盛行的年代,他在台上博得阵阵喝彩的唱腔,又落寞惆怅,徒自留下忧伤的回音。
我对父亲说,您老了。父亲笑着说,我再老,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父亲真的走了,岁月是否会淹埋思念的窗口?但可以确定,父亲、母亲不会,他们永远在天堂垂怜着自己的孩子。
3
田地到户后,常年为口粮心力交瘁的父辈脸上渐渐明朗起来。盛夏溽暑,男人们光着胳膊,孩子赤着脚跟,妇人们送饭,从晨曦初露,到月上东山,不会有丝毫懈怠。憨厚淳朴的村人总是互相帮衬,晚饭时的热闹场面不亚于过年般的喜气热烈。而父亲,总会为大家唱上几段黄梅戏,没有一丝疲惫。母亲一旁微笑着听,也会玩笑父亲说,“戏扯”,再来一个。
日子有些苦,需要用辛勤来支撑,母亲曾经耗费其后半生的近20年光阴,躬耕在菜园里。园子里的各种蔬菜养育了我,靠山边的蓖麻是我脚底布鞋的最初原料,一根一线纳起来的布鞋一直是我心底久久的念想。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园子便成了支撑全家的生活源泉。
母亲也曾经把这源泉分享给别人。邻村怀孕的那个女人总是盯着我家那块长势良好的番茄地,那饱满厚实垂下的果实对一个孕妇而言,无疑充满着诱惑,那一股酸甜馋得她口角堆满口水。孕妇是一个本分人,不会表达,口齿不清,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在心里对母亲充满了感激。
中学时代,从学校回家只要没看见母亲,我就知道她一定在园子里。我每次去都会找到她。那个因之而自豪的园子,曾在一夜之间遭到了洗劫,第二天清晨,背后山岗上近乎绝望的哭骂声惊醒了我。那次以后,园子从来没有失窃过。
母亲心灵手巧,不但针线活做得漂亮,而且还会熬糖,烧得一手家常好菜。甚至还会“看眼睛”。只要谁的眼睛肿胀疼痛时,都会来找母亲,只要他按照母亲说的去做,移去家中一些杂物,不出一天眼睛就会恢复。这得到过无数次应验,母亲从未失过手。那天,我读懂了母亲,也真正感受到村庄毫无伪装的真善美。
母亲最终在我刚刚学校毕业那年走了,卧床短短三天,我一直守在她床边,望着她痛苦的神情,我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的痛。我感觉整个天都塌了,没了母亲,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度过的。
4
儿时,我常常一头扎进小河,坐在小桥上看来来往往的人们,总会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听着纳凉的村人说古今,讲古记,总会在月华流泻中趴在母亲的肩头熟睡,在水桶吱呀声中由母亲抱着回家。而今,这些都是镜像空怀,小河生病了,河水浑浊不堪,再也看不到一条游鱼。土地板结了,山边的田地甚至栽上了枝繁叶茂的杨树。人们再也不会起早贪黑的去远山砍柴,也不会摇着蒲扇不着边际的扯淡。我家的菜园已荒废,有两处竖起了楼房。连深夜还在敲锣撵野猪的雷爷也渐渐淡出了村人的视线。
父辈们渐渐故去了,我们这一代也成了父辈,如今我已无法向衣食无忧的儿子述说这一切,连同一辈的人也渐渐淡忘了这些话题。日子欲飞的村庄,如今跋涉到另一个时空。村前的石拱桥再也看不见摇着蒲扇的声影与家长里短的说笑。那陪伴整个童年的蒲扇被人们放入屋内的某个角落,落满灰尘。村庄后的山包、菜园旁的泉眼边,没有了偷情的男女,如今旁若无人的肌肤之亲出现于大庭广众之下。村子里的剃头匠、裁缝失业了,炸米匠、接犁头的消失了,木匠瓦匠纷纷涌向了城市,谁愿意厮守一个毫无“钱途”的村庄。
为数不多的炊烟为村庄涂抹上了一层萧瑟的伤感。灶台上的砧板、笸篮里好吃的吃食已深深沉入记忆当中。像城市一样,家家盖起了楼房,土灶也为厨具代替,甚至搬迁到了县城,成了城里人。后辈们已不屑去听有关村庄的故事。
我对父亲说,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吧。父亲不肯。我何尝不知,在父亲的心中,一直萦绕着一个情结,那就是对村庄有着莫大心理依存。
现代文明啃噬着这块古老的土地,在华美的包装之下,我仿佛听到了土地的阵痛、呻吟和呐喊声,父辈的村庄,将被封存为一个不为人知的迷。(作者:陈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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