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 手 程建华
爸妈相识相爱在蚂螂河林场。
爸妈并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日久生情,他俩纯属是以他们那个年代独有的行为方式,来诠释了彼此之间那份与众不同的爱情。
彼时,爸是林场子弟学校的校长。
说是学校,其实不过是两排年久失修的土砖瓦房,一身疲惫满脸沧桑地佝偻在遮天蔽日的浓荫之间罢了。
林场孤悬城北,一共才百八十户人家,能来上学的孩子就更少了。
即便如此,爸依然威风凛凛,豪情万丈。低矮的讲台前那掉漆漏洞的黑板,不时被爸手里粗壮的竹鞭敲得瑟瑟发抖浑身乱颤。
爸的双眼炯炯有神,那目光一如初春的太阳,温柔煦暖,反复摩挲着教室里或聚精会神,或咧嘴傻笑的一众学生。
爸步履铿锵,声震屋瓦,说:“小兔崽子们,向前——看。”顿了顿,又说:“想去哈尔滨上大学吗?”“想。”“那还傻愣着干啥?还不麻溜的跟我读?”“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爸喊得撕心裂肺,并不是他生来便高声大嗓,也不是担心教室里人影稀疏的学生三心二意,爸是希望他的声音能穿透土墙,传到隔壁妈的耳朵里。爸在课堂上花样百出千般卖弄,皆为了博取妈的欣赏和青睐。
妈刚来学校不久,委身宿舍,屏息凝神,一字不漏地听了几堂课,却越听越是好笑。妈暗自寻思:这个当兵转业的鲜族汉子,干啥不好?却非得来当老师呢?
妈看不上爸的教学,并不是依仗了自己林场场长女儿的身份,也不是嫌弃爸一介武夫的出身,妈是林场学校唯一上过师范的正式教师,眼光自高出众人几许。
妈初上师范的那年元旦,大雪纷扬,铺天盖地。清晨,歇斯底里地嘶吼了整整一宿的风雪终于偃旗息鼓了,朝阳初升,耀眼的金光便风雨不透地笼罩了林场。
四野漠漠,万籁俱寂。姥爷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没膝的积雪,出去逡巡了一圈,不一时喘着粗气,裹一身寒霜回屋了。姥爷好言跟妈商量:“妮儿,大雪封了山道,这学,咱缓几天再上吧?”妈一听急了,揪起胸前粗黑油亮的辫子猛地朝后一甩,像壁炉里的火苗陡遇了狂风,“呼”一声窜下坑,顿足嚷道:“不行,今儿就得去,爬着也得去。”姥爷抖了抖嘴唇,半晌方说:“成,妮儿,你有这决心,爸豁出老命,也得送你去。”
当天,姥爷头戴棉帽,身披大氅,挥着马鞭,赶着爬犁,一径越过林海雪原,直至将妈送到了四十里外的通河县城。姥爷一路响亮的吆喝声,如柄刺刀,划破了北国林区茫茫的苍穹。
谁也不会知道,妈性烈如火的外衣下,竟藏了颗柔情似水的心。
或是《西厢》《梁祝》看得多了,妈心里的如意郎君,慢慢就幻变成了书中那身如玉树,满腹经纶的江南书生。
而爸呢?爸身材魁伟,目似铜铃,势如杂草的络腮胡子遮蔽了半张脸面,地地道道一副东北莽汉形象,纵使爸笑得再憨厚灿烂,又咋能打动妈对才子佳人向往已久的那颗芳心呢?
妈最终接纳了爸,并不是偏居山林日子久了,便放弃了对美好理想的憧憬和爱慕,也不是爸的苦苦追求让妈不忍拒绝,妈爱上爸还是应了自古美女爱英雄的那句老话。
爸教书育人,大小还是个校长,可闲瑕了,却爱舞刀弄枪。
爸动刀动枪,并不是他不上心教学事业,也不是他想以此来炫耀自己的威武剽悍,爷还活着时,那些个追鹰逐兔的狩猎往事早已谱成了林区佳话,爸是无以复加地继承了爷的游猎基因。
那年正月,积雪如被,拥裹着林场,醉醺醺的男人,唠闲嗑的女人,一个个还闷在年味儿里打盹,学校还没开课。
一大早,爸脚上蹬双深筒棉靰鞡,肩上披件崭新黄大衣,怀里抱杆擦得乌亮的猎枪出了门。整一上午,爸像只丢了崽儿的黄皮子,只围着姥爷房前屋后可劲儿晃悠。
妈出门倒药罐子,见爸横着枪,正对她咧嘴憨笑,不好就走,便笑问道:“金哥,都说你的枪打得好,真的假的?”
爸听了,收敛了笑容,一双浓眉瞬时拧成个疙瘩,却不搭话,只抬起那双豹眼撒摸天空,正好,空中啾啁几声,一群飞龙正从林后翩舞而来,爸正眼瞧也不瞧,抬手便是两枪,只听“砰”“砰”声里,一对花花绿绿的鸟儿,拖曳着长长的尾巴,断线风筝也似,从空中一头栽落下来。妈惊得目瞪口呆,再看那蓝湛湛的天空里,一团五光十色的羽毛,正和着硝烟凌飞乱舞哩!
爸挎好枪,蹭蹭跑到屋前椴树下,三两下扒拉开雪堆,薅出把野葱,又回身捡起飞龙,旋即拽了妈的左手,不由分说,直往宿舍奔去。妈猝不及防,扬着右手“哎呀,哎呀”直叫唤,说:“罐,罐……”
爸飞龙吊汤的手艺堪称林杨一绝。
爸的宿舍空空荡荡,唯靠窗一炕一被,被子没叠,堆得像几坨晒干的牛粪;靠墙一桌一椅,桌上没收,乱得似久未清理的羊圈。炕头的木柜里,乱七八糟塞了几件四季的衣裳,柜门半开半掩,浑似搂了一半的草甸子。此外,一口吊锅却拾掇得仔细,擦得锃亮。
爸撞开门,进了屋,一抖肩膀,军大衣早飞身上炕了,回头,屋角小心翼翼支了猎枪,继而扯开梁柱上的铁链,哗啦一声放下吊锅,捅开炉子,起火烧水。
吊锅还在炉火上荡悠,爸又从桌肚里抽出菜板,不假思索,三两下将两只飞龙拔毛洗净,咔咔几刀,剁成方块,见水沸了,抓把盐粒,和肉扔进锅里,片刻功夫,水花翻腾,香气四溢,爸撤了炉子,拿只大碗,连汤带汁倒在碗里,又随手一扬,那把掐得细碎的野葱,早一青二白,荡漾浮沉在热气腾腾的汤面上了。
妈在一旁看呆了,手里的药罐子也忘了放下。妈并不是被爸屋里乱成一团的场面给惊呆了,也不是被爸一贫如洗的现实给吓坏了,妈咋地也没想到,这个粗声大气不修边幅的莽汉,竟有这么干净利索的一手好厨艺。
不知是新鲜美味的飞龙吊汤太可口了,还是日复一日煎煮的中草药起了疗效,妈回家后,那纠缠了多年的心疼病竟一天天好了。
姥爷大喜,卷了支纸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妮儿,依爸看呐,小金子人还不错。”又说:“那啥,他那飞龙吊汤不是治病吗?实在不行,隔三差五的,咱请他过来弄一次呗!”妈急得直撇嘴:“哎呀,爸,说啥呢?人家又不欠咱的,再说,飞龙又不是笼里养的,想有就有呀?”姥爷猛吸口烟,吸得火星飞溅,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也是哦!”(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期分享)
作者简介: 程建华。男。安徽潜山县人。安徽作家协会会员。1978年1月生,客居大庆,自由职业,文字见于《岁月》《章回小说》《北方文学》《奔流》《传奇·传记文学选刊》《西南作家》《佛山文艺》《唐山文学》《新青年》等省市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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