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男儿,我几近半百,功业无成,口腹之役,没有走出乡土。如此也罢,山水相依,风清月白,倒也自在无碍。矫情之至,欣然命笔,特为门前小河畅叙一二。
这条小河,西来东去,终年不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西北不远处耸立的群山,当属于大别山支脉,遮云蔽日,乃村河的源头所在。
建国后,在县乡村各级领导的重视下,广大干群靠着“民以食为天”的冲天干劲,凭着肩膀、身板和脚板的力量,硬在山腰处挑出了一座不小的水库。
丰水季节,水库里碧波荡漾,白云低徊,鱼群嬉戏;每年枯水季时,正好放水灌溉,洪水过后,溪流潺湲,击石有声。
少年时,偶尔伙同三五伙伴,偷偷跑到水库那玩耍。有时看几个陌生的钓鱼者静坐水边,垂丝待钩;或者在大坝上追逐打闹,疯够了就席地躺卧,听周遭树林里清脆鸟鸣;尤其是夏天最喜欢摸进幽深潮湿的排水涵洞,享受那天然的阴凉,也不知道害怕和危险。现在想想这些往事,还心有余悸,可那时就是少不更事,无知无畏。
古往今来,人们总是喜欢临水而居,村民们祖祖辈辈也不例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曾几何时,我们还是过着那种上山打柴,下河挑水的一成未变的田园生活。
总记得孩提时,每天天刚亮,母亲就第一个起床,去旁边河里挑水回家倒进大水缸,以备一天之用:煮饭洗碗、洗脸洗澡、喂牲口等。满满一缸水,母亲要往返两三趟。一担水有一百多斤重,总能听到母亲大口喘气小步快走的声音。
后来,等我和姐姐都大点了,母亲在她起床后就喊我们也早早起来。姐弟俩就忙着去抬水,母亲也就可以安心生火做饭了。那时候,抬水用的是一根木头杠子,差不多在中间部位挖了一个槽口,正好可以稳稳的把跟我们差不多高的水桶放在那里。
总记得那时候自己往往是驮着这根木杠子,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在提着木桶的姐姐后面,还时不时地受她催促。再后来,上了高中,我长得比姐姐还高了,只要放假在家,担水这种事几乎就是我的职责所在。百来斤重的一担水,我也能挑在肩上快步如飞了。
我家的老宅子距离小河有一里程路,而且还有一段上坡,路也并不像现在这么宽阔。等自己也能独自挑水回家的时候,才知道担水的不容易,更何况身材并不高大的母亲。
但是无论多么艰辛,每家每户都是按照这种节奏在打理着各自家庭的日常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艰苦和埋怨,没有改变和不同。
这种生活,也一如这门前的小河,只有默默地流淌和无奈地承受,就是没有改变的力量和新生的希望。村民也就这样走过了一年又一生,走过了一代又一辈。屋后青山不老,门前绿水长流。
高中毕业那年,我没有顺利通过精英式的高考,回到家乡,当起一个蹩脚的农民。“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似乎无限充实,可我又似乎极度空虚。
时值夏天,月明之夜,偶尔独自蹚水走到河中巨石之上,仰面朝天,远方星空在望;顾影自怜,近处流水呜呜;不觉更深石冷,袖手归去;一路草萤明灭,蛙鼓起伏。走到高处,回望溪流,但见小河如带,斗折蛇行,水光潋滟,蜿蜒东逝;侧耳倾听,其声幽咽,唯闻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绝于耳。
家乡的小河,四季长流。桥下流水漱玉,终年清澈。河床上砂石铺底,几无泥土。河里鱼虾如织,空游无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行人相乐。
少年时代的夏天,放学归来,总爱挽起裤管,赤脚下到河里,要么翻找螃蟹,取蟹钳生食;要么弯腰低头,拿个簸箕去捞小鱼小虾泥鳅之类,从不会空手而归。小河总是能给你无穷无尽的馈赠。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临水而居的人家似乎一下子多起来,自古以来习惯安居山边的人家突然不约而同地搬迁到水边来了。各种垃圾被人不假思索的都倾倒进河道,甚至有人把牲口也成天赶放在河里,更严重的是各种各样的农药瓶子和玻璃渣子,还有废弃的家具和无穷无尽的塑料袋子……
昔日温婉的小河,陡变得面目全非起来,甚至面目可憎了。有时候走到河边就能闻到那种腥臊恶臭的味道,让人五脏俱损,浑身不寒而栗。
望着仿佛一夜间变得陌生的丑陋无比的小河,好怀念那种随时都能担水回家烧饭炒菜的岁月,怀念那些消失无影的鱼虾螃蟹,怀念那清澈见底的青春永驻般的面容,怀念那可以赤脚行走其间的沧浪之水,怀念那清晨里一阵阵捣衣的棒槌声声,怀念那“大话溪游”的纯洁无暇的童真年代……
某一天,有一种声音掷地有声: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这应该不是某一代人所能丢掉的最好的灵魂。近年来,家乡的河道在乡村领导的重视下,开始了整治。芦苇被砍除,淤泥被清理,垃圾被禁倒,河坝被修整。一度在劫难逃的小河,重新一天天变得美化起来,人居环境的改善也使夜晚的小河变得亮化起来。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耳边响起《小河淌水》优美的旋律,我俯身蹲下,掬起一捧清澈的河水。不,这不是冰清玉骨的河水,这明明是乡民们咸涩的汗水,更是他们晶莹的泪水,我要呷在口中,饮进心田,永远珍爱。(倪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