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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是天底下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一所房子。
坐落于山麓之下，横卧在田野之畔，掩映于银杏之中，收藏在心窝之间。
说它老，也才五十年的历史，我亲眼目睹它在2018年被挖掘机夷为平地，从此它淡出人们的视线，退宅还耕了。
回想老宅，它兀自站在岁月的烟尘里，阴晴五十年，风雨五十年，老宅的经历太多，故事太多，不免让人回忆，使人留恋。
老宅自建造以来历经三次改建，都是土砖上顶，小瓦覆盖。这种砖瓦结构的土坯房，每逢雷雨之夜，时有滴漏，大人往往不得安睡，有时还得连夜挑运泻倒的泥土，疏通水路，记忆中也是常有的事情。偶遇暴雪之冬，只见母亲毅然搬出木梯，爬上屋顶，挥镐舞锨，铲去积雪。 我很小时就听外婆说：“屋是人的伞，人是屋的胆。”全家人的栖身之所，立命之地，土砖瓦房一样寄寓了父母太多的呵护与厚爱。我结婚那年，将前排两间精心装修。此后，朝九晚五，工作之余，相妻教子，不曾离开。老宅里生活过我家四代人。四代人对这老宅子各有不同的过往、人事、记忆和感情，或浓或淡，或深或浅，或丰富或单纯，或历久弥新或薄如蝉翼，或魂牵梦萦以至于缱绻绵长，或逝水忘川以致于淡如烟霭。
老宅老去的是一段旧时光，在岁月车轮的碾压下无情地斑驳了一段历史的印记。最让我怀念的是门前屋边的那几棵高大又苍老的乌桕树，夏秋季节里，乌桕树那茂密的树叶间仿佛无数的知了在合唱。它们声嘶力竭，盛大的乐场在乡野的舞台上此起彼伏。那是一种浓郁的山村美妙音乐会，一经回想，总能觉得出亘古不变的山野情趣。可惜今天的我们和孩子们早已无福消受了。那些点缀乡野的高大的乌桕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立地生长，参天屹立，奉献无限，可是却突然被一棵棵锯倒，切断，仿佛一夜间消失于故乡的大地之上，天空之下，一去不回了。没有了它们，乡村一下子失去了本来的味道。那是一种只有属于高大乔木的野趣，是一种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时空纽带，是一种让高山俯视、让白云低徊的属于山村的象形符号，是一种让先人注视、让喜鹊做窠的情感的永恒寄托。没有了它们，乡村的天空高远了许多，大地空落了许多，故乡也似乎颓废了许多，像割断了相思神经的大脑，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的曾经和往事，滑向了莫名的困惑和未知的深渊。从此，在白水青山之间没有了浓郁的掩映，逃遁了葱茏的精灵，失却了神秘的叩问，老宅也失去了形象的陪衬和忠诚的守护，这从不轻易嬗变的故土也变得一天天的陌生起来。
老宅里有过笑和泪，有过苦和甜，有过希望与失落，有过天伦叙乐的幸福，也有过拔节成长的迷惘。在老宅里，我第一次学会了添柴生火，站在矮凳上刷碗洗锅，大呼小叫的赶着鸡鸭入埘，像模像样的喂猪······一件件看似平常的家务，就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我逐一领会，不断实践，终成熟手。
在老宅里，母亲在那个夏天的午后卖掉一季的蚕茧买回我家第一件电器——一台遥控落地电扇。母亲把它扛回家，乐呵呵的放在我面前，我望着母亲那略带勉强的自豪神情，似乎明白了母亲做出决定时的不易和勇气，三百多块钱的倾囊付出，几十天的辛苦汗水。母亲在不舍得和舍得之间做出的抉择，是母亲对新事物的欣然接受和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许。随着电器走入家庭，老宅子也慢慢洋溢起现代的气息，农村固有的生活方式在渐渐地发生着微妙的改变与进步。
我感念它，我不能在它寂然离去后内心就没有了思念的波澜，没有了驻足停留的回顾。我成长的履历属于它，我得失成败的记录属于它，至少我的前半生是完全属于它的。它陪同着我，走过了没落的农耕时代的传统与承继，物质匮乏年代里的苦痛与酸涩，箪食瓢饮的拮据与朴素，成长岁月里的驿动与起伏，还有人到中年后的现实与平常。如果自嘲没有触手可及的物质财富，可这里有的丰厚的馈赠却永远不容亵渎。
看倦了城市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我总爱回到故乡去看朝暾夕月、炊烟流岚、青山小桥。如今回去，再也看不见那消失的老宅子了。说它老，其实若要论年岁也算不得老，只是老宅子作为一种建筑的传承，是一种乡野的名片，是一种文化的图腾，更是一种感情的密码，仿佛只有它联系着唐诗宋词的婉约，打通了古往今来时空的隧道，破解了普通之家的柴米油盐，是它点化了农人的身份，复制了农村的样板，慰藉了游子的耳目，满足了父老的口鼻。
今天，在一幢幢新式洋楼的衬托下再也不能寻觅你的倩影，在一条条宽阔马路的延展中再也不能聆听你的呼吸，在一簇簇红男绿女的追逐里再也不能盼望你的轻盈。
老宅，你退出舞台，逝如烟云;可你淡墨于心，山水有证。
作者：倪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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