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说，每年到了惊蛰前后，小姑爷就屁股上长了刺似的，再也坐不住了。小姑爷一早起床点了根烟，心不在焉吧嗒了两口旋又掐了，小姑爷蹙着眉头，客厅晃到卧室，卧室晃到厨房，直到将“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晃荡遍了，才心有不甘地踱上阳台，呆望着窗外连绵起伏的冰雪世界，幽幽叹道：老家菜地里的菜苔子，这会子一碰就断，摘一把扔油锅里，打个滚就能吃。小姑爷嘴里絮叨着，喉咙深处咕噜一声，好像刚刚咽下了一口油滑脆嫩的菜苔子。

近年，小姑爷做梦都想回到老家。

小姑爷的老家在潜山三合村的坝脚下，十八年前的正月十二，刚下过一场春雨，花草的清香随风浮动，爸爸妈妈在隆隆鞭炮声中送小姑出嫁，午后，一辆红艳艳的面包车载着众人驶向了三合，刚过县城，面包车就陷入了一片泥泞的汪洋，进，进不得，退，退不成。司机满头大汗，使出看家本事，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在天黑前赶到了三合。爸妈下车后，再看那送亲的红色面包车，已从头到脚被黄浆糊成了个泥菩萨。

小姑爷的身世颇为坎坷，初中才上两年，正值壮年的父亲忽然得了肺病，娘淌着眼泪借遍亲戚，凑钱给父治病，可钱花光了，父还是不舍地走了，顶梁柱倒了，艰难的世道让小姑爷过早地懂事了，安葬了父亲，15岁的小姑爷主动退学了，他实在不愿再让一字不识的娘因学费而为难了。

小姑爷小小年纪就跟着亲戚去北京学做漆匠，漆匠活又苦又累，一天下来，油漆溅满一身，人就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似的，吐口痰，痰里都是呛人的油漆味儿。小姑爷做了半年漆匠，有次去澡堂洗澡，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都快瘦成猴了。那天夜半，凄冷的月光白银般倾泻在床前，小姑爷突然特别想家，家里好歹有娘，该多温暖呀，可他还是个学徒，手里连半毛钱也没有，又怎能回家呢？小姑爷揉揉眼睛，把想家的念头深深埋进了心里。

两年后，小姑爷终于出师了。年底，当小姑爷把一叠沾着油漆味的票子交到娘的手心时，小姑爷腼腆地笑了，而娘却转过背，躲在角落悲伤了许久。回到家的感觉太好了，那些日子，灿烂的阳光透过河堤上的树隙，一缕缕洒落在房前屋后，小姑爷贪婪地呼吸着熟悉的家乡味道，一颗心都醉了。小姑爷甚至谋划着以后不再出门了，就凭着手艺在家门口讨生活算了，大城市虽繁华热闹，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

小姑爷在家过了个快活年，还没到元宵呢，去北京打工的亲戚朋友却呼啦啦走光了，小姑爷突然不好意思了，看看人家，弯腰驼背了还出远门了呢，自己才十七八岁就想窝在家里了？慌了神的小姑爷连夜买了火车票，第天一早就再次去了北京。

随后十来年里，小姑爷凭着一身好手艺四处闯荡，北京、天津、石家庄、包头，那些传说中的北方城市，无不留下了小姑爷勤劳发狠的身影。26岁那年，小姑爷拿出多年的打工积蓄，在三合村坝脚下做了一栋两层的楼房，第二年，小姑爷就在刚建好的新房里迎娶了小姑。

婚后，小姑爷对小姑说：我有手艺，以后就在家门口找点事做，咱们都不出远门受罪了吧！小姑沉默了很久方说：远近都说你是个勤劳钻研的人，么事才成家就重了身子？又说：如果不趁年轻出门挣点钱，在家久了，怕是会越戏越懒了。

小姑的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小姑爷，小姑爷骨子里那团不服输的火焰再次被点燃了。不久，小姑爷就收拾行囊再次告别了家乡。

这回小姑爷去的却是更加遥远的东北，北国的冬天千里冰封，寸草不生，小姑爷却像一棵不惧严寒的青松，傲然在关外的黑土地上扎根生长着。小姑爷在沈阳、长春打拼了几年，最终在长白山落了脚，长白山人性格爽朗，待人热忱，很合小姑爷的脾气，小姑爷愈加娴熟的手艺也在那儿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活儿多了，小姑爷一个人忙不过来了，于是又雇了几个帮手，小姑爷终于可以稍稍松口气了。

业务稳定后，小姑爷将小姑也接到了长白山，两口子可算结束了聚少离多的飘零岁月，或是白山黑水滋养人，随后不久，小芳姐就哇哇哭喊着来到了小姑身边，一家人虽仍在为生计忙碌，却也其乐融融。小姑爷说他偶尔回忆起从前那东奔西颠的日子，不觉头皮一阵阵发麻。

小姑爷后来承包了几个小工程，又趁机开了家装潢公司，事业水涨船高，买房买车也就顺理成章了，亲戚们都以为小姑爷一家就此在长白山长住下去了，谁知发展正酣，小姑爷却出人意料地动起了回乡的念头。

前年，小姑爷回乡过年，炽亮的灯火下，小姑爷猛然发现娘苍老得厉害，娘当年的一头黑发怎么突然就白了？娘曾经不屈的腰身怎么突然就弯成一张弓了？亏欠了娘的感觉刹那如怒潮般拍打着小姑爷，那天晚上小姑爷睁着灯笼似的眼睛直到天亮。

小姑爷决定回乡的另一个原因是家乡天翻地覆的变化。

此时，昔日矮墙瓦屋的三合村委会早没影了，取而代之的已是高楼大厦的三合居委会了，而三合人祖祖辈辈耕作的田畈上，已然雨后春笋般竖起了一幢幢高大明净的厂房，药厂、石材厂、轴承厂，蓝天白云下排得鱼鳞般整齐，路人经过，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道路宽广、规划有序的工业园区，当年那泥泞不堪的乡村小径，早如昨日黄花般凋零在了众人记忆的荒野。

小姑爷正寻思回乡了从哪儿起步时，邻居苗哥来了，苗哥一眼看出了小姑爷的心思，呵呵笑道：我今年67了，好多公司还抢着找我上班哩，你回来了还愁没事做？小姑爷讪笑不语，苗哥指着不远处高楼林立的厂房说：你去中合产业园开个公司呗！

中合产业园就在原来的三合村田畈上，小姑爷哪能不晓得？中合产业园就是企业孵化器，母鸡孵小鸡一样，为家乡孵出了数不胜数的公司和创业人。刹那，苗哥披一肩晨曦，悠闲地骑着自行车去产业园上班的快活身影就如电影般浮现在小姑爷的脑海里，小姑爷攥了攥拳，暗暗下定了回乡的决心。

小姑这回也和小姑爷想到一块儿去了，小姑说：现在不比年轻时候了，外头再好，迟早还是要回家的，眼下政府大力鼓励离乡儿女凤还巢，可不正是回乡的好时机？

去年整整一年，小姑爷都在为回乡做着准备，小姑爷的收尾工程常常牵涉到合同、工期、验收、尾款等琐事，非常枯燥，可小姑爷的心里溢满了即将回乡的幸福，做起事来也就心平气和，顺风顺水了。

小姑爷万没料到，他的周密计划却被突如其来的疫情硬生生给耽搁了。

年前，武汉爆发了一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大年二十九，武汉“封城”。全国疫情防控形势骤然升级，随着大年三十上午那趟航班的临时取消，小姑爷一家只好无可奈何地滞留在了长白山。

疫情一日日让人揪心，小姑爷却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当地志愿者发起的抗疫行动，春节前后的长白山，大雪飘零，冰刀似剑，小姑爷裹紧棉袄，戴着口罩，连续半个月，冰雕一样站在小区门口，不厌其烦地为进进出出的业主测量体温，发放防疫知识传单。不明就里的邻居问小姑爷：你一个外地人，咋这么热心呢？小姑爷呵呵笑道：大疫面前，我们都是一家人呐！邻居愣了愣，喃喃道：是，是一家人……

焦虑惊惶的正月终于熬过去了，一天早上，小姑爷给爸爸打来了电话，兴奋的声音春风一样飞越了万里关山：哥，你家菜地里的菜苔子长得旺相吗？爸爸大笑：嫩得能掐出水来，么会子回来吃？

疫情马上就要过去了，我也要准备动身了。电话里小姑爷的每一个字都那样掷地有声。

那天夜里，我们仿佛听见了小姑爷一家回乡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