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 潜山本土小说:道士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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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山网 发表于 2020-7-16 16: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龙潭河的丁道士,昨儿生了一宿闷气。让他生气的不是旁人,却是多年的邻居胡齐财。
  丁道士五短身材,胖乎乎的,可谓貌不出众,语不惊人。要说不普通,那便是他有门祖传的纸扎手艺。虽说手掌肥厚,五指粗短,可经他手扎出的纸人纸马,金山银山,灵屋鬼轿等祭品,却无不色彩明快栩栩如生,且价钱公道,是以在乡村远近颇有名声。
  丁道士还念得一口好经文,擅做法事。十里八乡倘有老人去世了,他逢请必到,到了也不多嘴,主家让念哪篇经文,他便念哪篇经文。丁道士念经,非但卖力,更兼用情,遇到贤孝的人家,常常一篇经文尚未念完,自己早热泪盈眶涕泗横流了,亡人亲属见了,愈加悲伤得泪雨滂沱。
  丁道士吃的虽是百家茶饭,人前人后却从不妄论是非。可他万没想到,自己稳当了大半辈子,却仅因几句闲话,便得罪了胡齐财。
  胡齐财四十来岁,还有个大哥叫胡齐发,两人打小没了娘,只靠个做泥瓦匠的父亲扯大。婚后,哥俩分了家,一个村东,一个村西。泥瓦匠老了,依靠儿子吃闲饭,一家一月两头跑。
  8月1日清早,天微微亮,泥瓦匠肩上搭条破毛巾,手里拎个蛇皮袋,迎着晨风,颤巍巍踱到村西。可胡齐财却闭门不理,非但如此,小儿子那振振有词的吼声还炮仗般从门缝里直冲了出来:元月大,你在我家住了三十天。二月平,你在老大家只住了二十八天。说多少回了,不将这两天补回来,我能让你进屋,春燕可不答应。
  泥瓦匠无奈,哆嗦着两条老寒腿回了村东。大儿媳远远见了,二话不说,躲瘟神般,“嘭”一声将两扇门关得严丝无缝。泥瓦匠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只好一步一颠又来到村西。这般来回折腾了几番,却早过了晌午。泥瓦匠饿着肚子坐在丁道士门前发愣,回想起从前父子仨相依为命的日子,流泪不止。
  不多时,日过中天,丁道士从外做完法事,喝了酒歪歪斜斜回来了。见这情景,问了缘由,也没多想,便搀着泥瓦匠送进了胡齐财家。丁道士说,兄弟,好歹也是自己上人,先让老爹吃了饭再说吧!胡齐财听了,那一张马脸由红到白,由白到青,却也没多言语。
  丁道士转身回了家,一时酒涌上来,天旋地转,倒头便睡。也不晓得睡了多久,朦胧中却听得屋外有人骂街。当下心头煞是疑惑,这龙潭河群山相拥民风淳厚,邻里间虽不说相敬如宾,却也鲜有争吵呀!又愣了会儿,听那叫骂声分明就在自家门外,非但未停,却愈加激烈了。
  丁道士翻身下床,步履踉跄迈出家门,眯眼看时,却见红日西斜霞光万丈,山林间,那万亩竹海正随着晚风起起伏伏,如同金盔金甲的天将雄师自远方迤逦而来。一眨眼,又见门前梧桐树下,齐财老婆杵在光影里,正指天划地破口大骂。
  丁道士将胖嘟嘟的身子斜靠在院门上,晃晃圆浑浑的脑袋问,弟妹,谁招惹你了,动许大肝火?那女人面对大山手舞足蹈骂兴正浓,闻言吓了一跳,转身见了丁道士,立马住了嘴,却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扭着水桶腰,三两步回家去了。
  丁道士倚门寻思了半晌,只没头绪。不一时,晚风又起,那轮红日似被人拽了尾巴,倏地坠了下去,继而暮色环合,天渐黑了。丁道士好赖摸不着头脑,只好关了院门回到屋里,晚饭也懒得做,又躺下了。
  可这一躺却再没了睡意,说来也怪,越是睡不着的人越是心思重。丁道士翻来覆去仍不明所以,那齐财老婆平日虽说不上贤惠,却也通情达理,今儿却是为了么事,堵在自家门前泼妇般骂街呢?
  又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妇女们偶尔有了烦恼,一时激愤,骂骂街出出气倒也寻常。可依稀又听得那女人叫骂“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还有么脸管别人老子”,这话分明却是冲自己来的。丁道士闭眼将下午的事细细回顾了几遍,才逐渐捋清了轮廓,看来是自己酒醉回家,一时性起,将泥瓦匠送回胡齐财家,栽了他的面子,才指使老婆来骂街出气的。
  一念及此,丁道士似是豁然开朗了,可“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这话又么样说?儿子春阳今年十九岁,青春帅气,两个月前高考又考出了一本的好成绩,这不今儿一早便拽了妈的胳膊,娘儿一道上外婆家报喜去了。
  可这般优异的儿子却怎叫没管住呢?丁道士越想越糊涂,窗外月光清幽,映照得山夜格外寂静,那跌跌宕宕的山风,唧唧啾啾的虫鸣,让他愈加意乱心烦。
  次日一早,白露悄悄带走残月,晨风刚刚吹散朝霞,丁道士打着哈欠开了院门,却见泥瓦匠弯腰驼背,正抖抖索索蹲在门外。丁道士诧异地将他让进了屋,泥瓦匠侧身坐下,目光躲闪吞吞吐吐地说,丁先生,十里八乡,都晓得你的仁义。又说,都怪我这老不死的,带累你受气。又说,昨儿下午齐财家的那些个伤德的话,你可千万莫往心里去呀!
  丁道士一头雾水,说,叔,昨日中晌我灌多了,睡了一下午,没听着么话。泥瓦匠闻言“哦”了一声,如释重负站起身来,勉强笑笑,说,那就没事了,没事了,那我回了。
  泥瓦匠转过身,削瘦的背影鬼撵了似的,一道烟走了。丁道士更迷糊了,齐财家的昨儿说了什么话让泥瓦匠这么内疚,大清早便赶来劝慰自己呢?也怪自己一时心直口快,没把下半截话听完。丁道士闷在屋里,心神不宁,浮想联翩,不觉过了日中。
  爸,我回来了。门外,儿子的一声脆喊,让丁道士醒了来。等他睁眼看时,春阳娘俩已一脸风尘站在面前了。丁道士乍见了儿子,两天来的愁云惨雾一瞬时散了,咧嘴便笑。倒是老婆瞧出些端倪,笑问,道士,你两眼通红胡子拉碴的,昨儿夜里莫不是偷牛去了?
  晚上,一家三口吃了饭,洗漱了,早早睡了。老婆上床后,照例搬过丁道士胳膊,将脑袋枕了上去。老婆这习惯,自嫁进丁家那晚便养成了。
  老婆杨红梅年轻时胸高腰细银盆大脸,方圆十里堪称一枝花,只是美中不足,自幼有个心疼的毛病。当初,丁道士父母央托媒人上门提亲时,杨红梅却有些犹豫,丁道士相貌平常倒在其次,关键是她听说道士家里,常年皆摆些个纸扎的童男童女灵屋轿马,阴气森森,故而心生怯意。
  可媒人说但凡做道士的人火焰都高,鬼神皆惧,又说丁道士条件不孬人品厚道,杨红梅这才勉强答应了。可新婚之夜,门窗上虽贴着大红喜字,她却仍觉得屋里阴森可怖。丁道士见她胆小,便伸过粗短的胳膊,枕在她脑袋底下搂着她睡,这才睡安稳了。不想这一枕便是二十多年。
  老婆白天走了十多里山路,躺下便昏昏欲睡了。丁道士却又睡不着了,想了半天,还是开了口,说,昨个下午,齐财家的在门外骂街,说我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她是么意思呢?老婆正迷迷糊糊睡着,闻言一惊,一骨碌坐在了床上,稍倾又躺下了,却蜷成一团朝里睡了,说,能有么话?人家妒忌咱了呗!想了想又说,枉你做了那些年的道士,人话鬼话还分不清吗?
  原来胡齐财也有个儿子,正好和春阳同班,高考却连个专科也没考上,眼瞅就要接他爸的班做泥瓦匠了。
  丁道士想想也是,自己这一天尽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了。心头释然了,脑里便安稳了,又伸手去搂老婆,老婆却睡得沉了,丁道士自觉无趣,贴在老婆背后,讷讷睡了。
  一晃又过了几日,村子倒也安静。这天,丁道士去邻村做法事,回时天快黑了,看看将到村头小石桥了,却听见个女人正在桥上骂街,说,没屌用的乌龟道士,只晓得哄阴间的鬼,却降不住阳间的人,白白帮别人养了二十年儿子。丁道士闻言大惊,迈开短腿紧跑几步,见那女人立在桥头,横眉怒目,正恶狠狠瞪着自己。丁道士松了口气,问,金妹,天都黑了,么事还不回家?
  金妹紧绷着脸,杀气腾腾,见丁道士好言问她,憋不住“扑哧”笑了,说,嘻嘻,我等你好几天了。丁道士已过了桥,转身问道,你等我做么事?金妹说,你是个孬鸡巴日的,我要骂你。嘻嘻。丁道士心中一动,问,金妹,你么事要骂我?金妹咬着手指,呵呵笑道,是齐财家的让我骂的。丁道士呆了片刻,还欲再问,却听村口有人喊,妈,天黑了,快回家吧!金妹听了,嘻嘻笑着,拔腿往村里跑去,越过丁道士时,又回头骂道,乌龟道士,替别人养儿子。
  丁道士回到家,“乓”一声将铜镲铜锣掼在柜里。春阳问,爸,么事不快活?丁道士在灯下盯紧儿子,仔细看了许久,摇了摇头。春阳以为爸爸做一天法事累了,虽被看得不自在,却也没在意。丁道士匆匆洗漱了,上床睡了。那娘俩吃了晚饭,坐在堂厅看电视,一边说说笑笑。
  不知几时,杨红梅蹑手蹑脚上了床,正待躺下,黑暗里突听丁道士说,晚间金妹拦路骂我,说我是乌龟道士,替别人养儿子。杨红梅浑身一震,一下揪紧了丁道士胳膊,半晌,方松手说,这一向你么样搞的?心神不定不说,这倒好,连个孬子的话也往心里去了?杨红梅说完,枕着男人的胳膊躺下了。夫妻两人皆无睡意,却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阳光正紧,丁道士饭后无事,只在村里闲逛。近些年村里冷清了许多,往日山前屋后成群结对呱呱乱叫的鸡鸭,及那河心堤岸拽枪舞棍山呼海啸的顽童,短短几年,便如人间蒸发般,尽皆不见了踪影。
  丁道士恍恍惚惚走着,见那荒草藤曼铺满了小径甬道,又见山石瓦砾尽被青苔绿藻覆盖了,不由叹了口气。抬头看看,不觉走到了金妹家门前,却见金妹站在篱笆边上,将那野花野草摘了几朵,正胡乱往头顶上插。丁道士轻轻咳嗽一声,金妹听了慌做一团,忙将花儿草儿从头上扯了下来。转身看见丁道士,满脸通红,骂道,乌龟道士……
  丁道士见四下无人,匆忙急促地问,金妹,齐财家的教你的话,可还记得?金妹两眼放光,嘻嘻笑道,哼!我怎不记得?齐财家的说春阳不是你的儿子。丁道士脑里嗡了一声,使劲咽口唾沫,勉强笑问,那是谁的儿子?金妹说,是医生的儿子。金妹说完,望着丁道士,得意地笑。笑了片刻,忽又大哭起来,哭得悲痛欲绝,眼泪哗哗,又语不成声地嚷,医生是我男人,是我的男人呀!
  丁道士正惊疑不定,屋里却跑出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来,那姑娘迎头见了丁道士,惊问,道士叔,我妈么事哭了?丁道士支吾了半天方说,宝珠,我和你妈说了几句笑话,她就哭了。宝珠满腹狐疑,望望丁道士,拽着妈的手进屋了。
  这边丁道士头重脚轻腾云驾雾般往前走,金妹的话能信吗?不,不可能。老婆是个本分人,看病向来只上乡里,怎会和医生有私情呢?嗯,还是老婆说的对,这定是齐财家的在中间造谣生事。可是,万一……
  丁道士自小走村串巷,见过多少大场面,也从未这般茫然。正走着,不知怎么却钻进了风雨不透的千亩竹园,刚抖落一头灰尘踅了回来,不一时却又晃过小石桥出了村子,忙转回身,复往村里走去。整整一上午,丁道士没头苍蝇般在村里乱窜,直转到晌午才走回自家门前,正犹豫着,却见胡齐财骑辆破自行车,后架上夹把泥刀,火杂杂地回来了。
  丁道士在日头下迎了上去,张嘴便说,齐财,咱两家为邻多年了,你对我有意见么事不当面讲?又说,你老婆骂人骂得也忒阴毒些了吧?胡齐财下了车,撇撇嘴说,道士哥,我老婆冤枉你么事了?一边说着,一边推了车往院里去。丁道士伸开肥厚的手掌,一把拎住车尾,气呼呼地说,胡齐财,明人莫做暗事,今天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胡齐财几次推车要走,却哪推得动?一时恼羞成怒,“唰”一声抽出泥刀,作势喝道,你放不放手?信不信我剁了你的乌龟爪子?
  两人正吵得一触即发,泥瓦匠和小儿媳刘春燕听得声响,一齐跑了出来,泥瓦匠见这场景,情知不妙,急急向前紧握住丁道士的手,劝道,丁先生,齐财伢从小不会说话,你多担待些,千万莫往心里去啊!话音未落,小儿媳咬着牙在后喊道,老发瘟的倒会做好人,你儿子哪句话说错了?要你去讨好卖乖?泥瓦匠站在两人中间,面红耳赤,浑身颤抖。
  丁道士隔着泥瓦匠问道,春燕,那天下午你骂街的话总还没忘吧?刘春燕擂着壮硕的胸脯叫道,我骂你骚的了,还是骂你臭的了?我么事就忘了?丁道士说,乌龟道士可是你说的话?刘春燕瞪着眼晴,扬着脖子,指着丁道士身后喊道,是不是乌龟道士,问你自家人去呗!丁道士一扭头,却见老婆儿子正匆匆来了。春阳上前一把拖住丁道士,说,爸,我到处找你吃中饭呢,你倒在这里和齐财叔吵嘴?有么事咱回家说去吧!丁道士被老婆儿子扯回了家。身后,齐财家的嘴里碎碎叨叨,骂不绝口。
  春阳端来满桌子饭菜,丁道士窝了一肚子火,哪吃得下?老婆见了,一把拉过儿子推到他面前,说,道士,睁眼看看清楚,春阳是不是你儿子?丁道士犹犹豫豫地望望春阳,春阳像只受惊的小鹿,满眼企盼地盯着爸爸,丁道士心里一颤,说,春阳,咱吃饭吧!
  当晚,老婆上床后,见丁道士还在辗转反侧,便说,道士哥,春阳的录取通知书过阵儿就要到了。我那心疼病早也不犯了,你要是嫌村里闷得慌,等春阳上了学,咱也上县城打工去吧!丁道士胡乱嗯了几声,迷迷糊糊睡了。
  次日清晨,山风轻拂,竹影摇曳,丁道士迈着方步,上了趟乡里。乡政府、卫生院、工商所一众熟人见了丁道士,远远招呼道,丁先生,一大早又上哪做好事?丁道士满脸堆笑,今儿不做好事,出来走走,走走。
  不一时,丁道士走上了龙潭河大桥,时候还早,桥上没几个行人。丁道士站在桥心,放眼望去,只见河水淙淙,清澈如镜,万里碧空,倒映其间,玉带般往东流去。那河水两岸,青山紫崖,危然耸立;农舍古寨,参差错落;好一派古朴自然的风光。
  丁道士观望良久,心里寻思,还是老婆说的对,龙潭河虽说山青水秀,可毕竟地处深山,再说父母皆已亡故,春阳不日又要上大学去,夫妻两人留在村里也无乐趣,还不如凭着手艺去城里闯闯,既见了世面,也少了烦恼。想到这儿,丁道士心里舒畅多了,抬眼见日头也不早了,便转回身,慢慢往村里走去。
  刚过村头石桥,却见几个老人背影零乱,正慌慌张张跑在前头,丁道士心下一紧,拔腿赶了上去,老人们见了他,停住了,喘息道,道士伢,你家那边出事了,快回去看看吧!丁道士吃了一惊,无瑕多问,一阵风直往家奔。
  还没跑到家门口,早听见哭骂声一片,一大群人正苍蝇般闹哄哄围在那里,村里的几只黑狗也夹着尾巴,不安地在人缝中钻进钻出。众人见丁道士来了,闪开条路来。丁道士挤进去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只见自家院门口停了扇门板,泥瓦匠睁双浑浊的老眼,舌头吐出老长,浑身僵硬躺在上面,却早死了。
  胡齐发、胡齐财两家六口,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瘫坐一旁,苍天大地爷爷老子地乱哭乱喊。杨红梅和春阳娘儿俩死死拒住了院门,寸步不让。刘春燕见了丁道士,披头散发扑了过来,一边干嚎,丁道士,都是你这没屌用的乌龟男人害死了我老子。见丁道士愣在那儿不理她,又指着杨红梅骂道,偷人养汉的婊子,都因为你,我家才闹出了人命,事到如今你还装么事好人,竖么事牌坊?杨红梅坐在门槛上,抱着儿子呜呜地哭,只不理她。
  胡家兄弟见无人理睬他们,又气又恼,再次抬起门板,一边哭喊一边作势欲往院里冲去。丁道士伸开粗短的双臂,瞪圆眼睛,拦在了春阳娘儿俩前面。双方正推搡哭喊闹成一团,却听有人喊道,村长来了。
  村长耳朵上夹了支烟,在棋牌室一众闲汉的簇拥下,风风火火赶了来。胡家兄弟见了,放下门板,一齐跪倒在地给村长下礼,刘春燕就势抱住村长双腿,嚎道,村长呀,丁道士逼死了我老子,你得给我们做主呀!
  村长扶起胡家老小,蹲在泥瓦匠尸身旁,细细看了一遍,指着泥瓦匠脖子上那道深深的勒痕问胡齐财,这是么样说?胡齐财眼神慌乱,半晌无语。刘春燕边揉眼睛边抢上前嚷道,都怨道士昨天上门骂街,老头子受气不过,上吊死了。村长转过身,威严的眼神锥尖般逼住了丁道士。
  丁道士毕竟是久历生死的人,短暂的慌乱过后,却也平静了下来,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日自己酒醉之后,如何将泥瓦匠送回胡齐财家,引得刘春燕如何骂街,他如何找胡齐财理论等事,从头至尾详述了一遍。最后,丁道士又说,我丁某人做事问心无愧,还烦村长父老们给我个公道。村人素知丁道士的仁义,又见他说的入情入理,不由纷纷点头。
  村长走到人群中间,使劲咳嗽一声,吐出口浓痰,说,齐发齐财兄弟,话得这么说,老人已过世了,人死不能复生。再说了,亡者为大,天这么热,再闹下去也不是个事。依我看,先将老人抬回家去,趁乡亲们都在,该么样办还得么样办。又对丁道士说,先生,都晓得你是个明事理的人,齐财父人已走了,你有没有责任咱先不论,但这事儿你毕竟赶上了,要不老人的丧葬费用你也分摊点儿?丁道士望望众人,默然无语。
  刘春燕见事情就要这么了了,不知怎地浑身颤抖起来,继而一跤跌倒翻来滚去,搅得尘土飞扬,黄沙满天,嘴里不干不净嚎道,老子呀,你死得冤啊!几只黑狗也受了惊吓,狂吠几声,一阵风跑远了。
  村长见了,从耳朵上取下纸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火,只对胡齐财说,既然你家的觉得冤屈,那我不好再说么话了,你打个电话让派出所来处理吧!胡齐财站着未动,齐发不知从哪弄了个火机给村长点上火,说,都乡里乡亲的,也犯不上惊官动府了,就请村长做个中,把老头后事办了吧!村长眯眼瞅瞅丁道士,徐徐喷了口烟,指挥众人抬起泥瓦匠,往胡齐财家里去了。
  晚间,丁道士取出三千块钱装在个信封里,给隔壁主持丧事的村长送了去,然后回到房间,躺在床上闭目不语。不多时,老婆进来了,转身关了房门,坐在床边。老婆那双红肿得像五月桃的眼睛呆滞地盯着丁道士,许久,才长叹一声说,道士哥,你是个好人,你也莫烦恼了,我想好了,等春阳开了学,就随他一起去那边打工。沉默了半晌,又说,还有桩事,我也不该瞒着你了。
  丁道士睁开眼晴,瞪着结婚二十多年的老婆,一如注视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眼见着老婆的嘴巴一张一合,他脑里却浑似一锅沸水在奔腾翻滚。开始,耳边还能清楚地听见隔壁传来的锣鼓声,后来,虫鸣代替了锣鼓,再后来,仿佛有百千条虫子顺着耳朵钻了进去,正疯狂啃噬着自己的脑组织。老婆终于说完了,抱着被子上春阳屋里去了,而耳里那一阵阵揪心的疼痛,让丁道士一头晕了过去。
  丁道士昏沉沉醒时,天已大亮,刚挣扎着翻身坐起,却见床头摆了盆洗脸水,旁边还躺了只厚厚的信封,丁道士拆开来看,分明是春阳的笔迹。春阳在信里说,爸爸,不论么时候您都是我的好爸爸,不论到了哪里我都是您的乖儿子。又说,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有您和妈,有个温暖的家。丁道士将信紧紧攥在手心,心如刀绞。
  丁道士正备受煎熬,村里却又出事了,村长那79岁的老父死了。按说这把年龄去世,也算得件白喜事了。可事情远没那么简单,因为再过几天就是老头的生日,那八十大寿的准备俱已做足,可老寿星却偏在这节骨眼上死了。这还不算,老寿星却是被医生的两瓶吊针给打死的。
  二十多年来,朱天寿是村卫生室唯一的医生,龙潭河地处深山,村民们有个头痛脑热绝少跋山涉水去村外看病,一般皆是找到赤脚医生朱天寿,经他望闻问切开几副中药,回家吃了发发汗,拖拖捱捱也就好了。由是多年以来,朱天寿一直被村民当神也似的敬着。
  医生的神话却因泥瓦匠之死而被彻底打破了。这时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正飓风般在村里疯传,那便是丁道士的儿子却是医生的野种。而丁道士又是个仁义厚道的人,医生欺负了丁道士,便是欺负了仁厚的村人。只是众人念着医生往日的恩惠,隐忍未发罢了。
  这时宝珠却发作了,宝珠杏眼圆睁质问医生,当初爷奶去世的早,家里又穷,你长兄为父拉址大了四个姑姑,自己直到三十多岁还没成家。后春燕婶见你仁义,才将小你十岁的妈介绍给了你。又说,妈七岁那年掉进塘里受了惊吓,往后脑子就不好了。你口口声声教育我莫嫌弃妈,长大了要保护妈,可你自己却是么样做的?又说,你昧着天良,趁初嫁来的红梅婶找你看病的机会欺负了她,你不是也一并欺负了道士叔,欺负了妈,欺负了全村的父老乡亲吗?你这伪君子的心肝,都被狗吃了吗?
  医生被女儿骂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恨不能寻个梯子攀上天去。宝珠又声泪俱下地说,往后我再没你这个父亲了,你也只当我这女儿早夭了吧!说完,将医生的衣裳被褥打了包裹,避瘟疫般扔出了家门。
  医生正独自凄惶,村长却领着发烧的老父看病来了,医生心中有苦说不得,强打起精神给老头配药。一瓶药水下去,老头安然无恙,村长久坐无话便借故走了。谁料第二瓶药水还未见底,老头却浑身抽搐起来。医生大惊,才发现原来一时走神,误将三瓶盐水的药剂皆注入了第二瓶里,可怜八十来岁的病秧秧老头哪承受得住?等村长慌慌张张赶来时,老头早没气了。
  过了几日,村长找到丁道士,说,先生,我晓得你正自烦恼,按说这时我不该开这个口,可十里八乡除了你,我还真找不合适的人。又说,老父头七,还烦先生亲自走一趟。丁道士深深叹了口气,说,我去。
  头七那天,村里的男女老少,乡里的干部熟人,尽皆来了,灵前也早搭起了三层高台,台上安放了把太师椅。
  丁道士早早便到了,来时路过卫生室,心里虽不情愿,眼睛却还是瞟了过去,却见那门上早贴了对交叉的封条,门外冷冷清清人迹罕至,看来医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丁道士叹息一声,收回思绪。不大会儿,时辰到了,丁道士头戴方帽,身穿道袍,背着铜镲,攀着竹梯,登上高台。见梯子撤了,便取下铜镲放在脚下,然后掸掸袍角,一脸庄严端坐在太师椅上,又弯腰拾起铜镲,双手轻轻一击,一时金玉颤鸣,台下鸦雀无声。
  丁道士双眼微闭,开口念唱经文,唱的却是《升度亡魂登道岸》:
  人生七十古来稀,
  未有生来死未知。
  不信但看天边月,
  怎好团圆又落西?
  远观天上星和月,
  近看人间水与山。
  青山绿水依然在,
  人死一去不回来。
  一张红纸四角方,
  上写亡人在中央。
  灵前摆得般般有,
  哪见亡人把口尝……
  丁道士拖音下气,唱得悲悲切切,嘴虽在唱,心里却又想起了老婆儿子,唉!都怨自己那时太年轻,成天只忙着念经挣钱,就连老婆犯病,怀胎坐月子也无暇顾及。一想起春阳那无辜的眼神,乞怜的长信,丁道士的眼泪瞬时便淌成了河。
  村长夫妇、姐姐、姐夫、妹妹、妹婿、儿子、女儿、外甥、外甥女,俱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众人见高台上的丁道士悲痛伤心双泪长流,又听那经文念得凄楚哀怨直戳心魂,不由掩面跌足大放悲声,一时哭得肝肠寸断泪如泉涌。一旁的乡邻亲友见了,莫不感同身受,泪雨肆虐。
  深夜,丁道士喝得酩酊大醉,方头顶一轮明月,东倒西歪回到家里。刚弯腰放下铜镲,又听得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丁道士趔趄出屋打开院门,却见齐发齐财哥俩双眼红肿,正局促不安地站在苍白的月色下。
  丁道士一怔,齐财已抖着双手递来个信封,又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士哥,这,这是那三千块钱,我……
  一个月后,丁道士收拾包裹进了县城,在城郊租间房子住下了。房东是个龅牙女人,老公两年前车祸死了,只带个十来岁的男孩度日。每逢阴雨天气,那女人必会披头散发,双手叉腰,对着大街骂出些不可琢磨的话来,邻居们皆晓得她的秉性,也无人理她。
  丁道士只闷在屋里,专心致志做他的纸扎,那房东的孩子时常溜了进来,见他裁纸破篾泼墨挥毫,一双看似粗笨的手,却如鱼入水般灵活,不由看得入神。丁道士扎好一座凉亭,张口便问,春阳,你看这亭台搭得可好?那孩子闻言,一溜烟跑走了,边跑边嚷,说多少回了?我叫重阳。
  丁道士望着重阳的背影,喃喃自语,哦,你是重阳,不是春阳。(完)
作者简介:程建华,男,安徽潜山县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1978年生。客居大庆,文字见于《岁月》《章回小说》《北方文学》《西南作家》《奔流》《唐山文学》《佛山文艺》等省市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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