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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凉，可真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 乡村的夏天，是燠热的。纳凉，多在早稻开镰收割的夏夜。只有这时，乡村才会出现这别样的风景。纳凉的地点，在生产队队棚边的晒稻场上。若路远，也选在大屋基门前的空地。天刚擦黑，空中还布满五色晚霞时，家中的老人就带着孩子将纳凉的地方打扫一番，泼洒上水，还用稻草捏成烟包，上面堆些稻壳，点着驱蚊，也有用蒿艾、牛粪的。各家的门前或稻场上，都摆上了大大小小的凳子、凉床，有的还用长板凳架起门板，准备纳凉。孩子们不等大人收工，就三扒两口地吃过晚饭，邀伙伴到稻场上嬉戏。在田间劳作了一天的农人收工后，总要在水塘边洗净腿上的泥巴后，才回家吃饭、洗澡，然后拖着木屐，捧着黄烟筒，三三两两地出来纳凉。女主人在一家人吃过晚饭，洗完锅碗，喂好鸡猪后，才解下围裙，最后来到纳凉场上。 孩子们纳凉最不安分，不是围着大人追逐打闹，就是在草堆里捉迷藏、逮萤火虫，有时还弯腰去从胯下仰望天空。那时的夜空,说不出来的静谧,有一种让人高深莫测的感觉,在那深蓝色且又一尘不染的巨大幕布上,星星显得格外突出,怎么数也数不清。当我注意着一颗最亮的星星时,它会忽闪忽闪地像是在眨眼睛。数得疲倦了,就往门板上一躺，听大人讲故事，不一会就沉沉入睡了。 生产队的记工员常常利用纳凉时“打工分”，生产队长会对第二天的农活做些分工。男人纳凉谈话的内容，多是农活的事，诸如今年哪块田稻子“进箩”(方言，指稻谷饱满)，哪个品种丰收，也喜欢讲一些道听途说的奇闻异事。指着天空中的牛郎织女星，“叭嗒、叭嗒”地吸着黄烟，津津乐道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有时也说起鬼故事,吓得我们这些小孩纷纷躲入人群密集处,草木皆兵地望向黑暗的四周。妇女说话的内容，总离不开家长里短服饰装扮，一边谈着谁家娶媳妇嫁女，一边用棕叶扇为孩子们驱赶蚊虫,场上不时发出蒲扇摇动和拍打蚊子的声音。夜色中，有的中年妇女会脱下上衣，赤裸上身，惹得胆大的男人，冷不防伸手抓一把女人乳房，引起一片哄笑。男有情、女有意的姑娘小伙，喜欢远离人群，倚靠在一起，呢语喃喃。星星在眨眼，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里鸣叫，新登场的稻谷还带着泥土的芳香。 夏夜纳凉，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听盲人说书。 家乡算命的高先生，二胡拉得精彩，别看他眼睛看不到，记性却特别好，嗓子亮,肚子里装了不少书文。说起书来，发挥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遇上年成好，有社员提议，生产队长一高兴，就请他来纳凉场上说书。 吃过晚饭，场上早有人为他泡上好茶，高先生清了清嗓子，就拉起了二胡，开腔说起书来，全场立即鸦雀无声。说书并不直接说正本，往往要加演一段书帽子，内容或与正本有内在联系，或单独成篇，来源无非《笑林广记》之类，能够即兴别出心裁地编说，当然是高手了。书帽子多是善意讽刺好吃懒做的妇女等生活故事，诙谐有趣，关于“性”的笑话最受大伙欢迎，最后的“警句”说出来之后，满场听众个个哈哈大笑，一时合不拢嘴。 “小书”如《珍珠塔》、《三笑》，“大书”如《隋唐演义》、《三国演义》等，我都听过。“小书”，也就是乡亲们说的“散围子”，说的多是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大书”说的是历史故事江湖好汉。这是大概的区别吧。《薛仁贵征西》是首选书文。我还依稀记得一段唱词：“三娘要生蟒蛇精，生下头有笆斗大，脸盆那么大的鱼鳞……”，夸张得够可以了。说到紧张的地方，大家的心一直给卡在嗓子眼上。我怕漏听几句，尿憋得小肚子一鼓一鼓地，也不愿离开一步。有时,月亮也在琴声中探出头来,看满场子聚精会神的听客。 听说书，如果还有瓜子、花生吃，就更带劲了，边听边吃，精神、物质两享受。为了省着吃，连花生皮一起嚼，也很香。 书说累了，高先生要休息一会，他就会唱“各位客官莫着急，喝杯香茶再追根。”这时,多情多礼的大嫂，还会为他打上三个荷包蛋当“半夜餐”。夜深了，有人打哈欠，他就精神抖擞起来，加重语气，旁生枝节地加入许多“穿插”，拿出张飞式的嗓门，唱“砰、砰、砰!大炮三声出了门”，并用脚用力连跺三下，把人吓一跳，睡意也全无了。长的书文，有时连续几夜才能说完，很吊人胃口。 夜深了，天上的月光白里透青，这哪里是光，简直是洒在身上的凉水。在“且听下回分解”之前，是高先生一人抑扬顿挫的声音;一到了“各位大哥莫着急，且到明天说分明”，全场就开了锅，一片嗡嗡的声音。大家一边评论着书中人物，一边意犹未兴地离开稻场。有的小青年,索性就在纳凉场上一觉睡到天亮。 高先生用他那张巧嘴和悠扬的二胡声,把我带进了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中。乡村夏夜纳凉的情景，深深萦绕在脑海里。这种乐趣，伴我从童年到现在，从乡村到都市，成了我生命的底色。（黄骏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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