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情

潜山网 · 发表于 2022-11-18 15:30:04

　　冬夜，去拜访朋友。

　　回来路上，远远看见街口有个烤红薯的摊子。寒夜里吃热烘烘的烤红薯，正是我的喜好。我跑过去，买了一个烤红薯。红薯皮有些焦里面却是黄黄的，用手一掰开，一股说不出的香味扑鼻而来。那味道可真叫美呢!

　　边走边吃着久违的烤红薯，心头很有些“他乡遇故知”的热乎劲,儿时栽红薯烧红薯的情景，又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脑际。

　　在老家，因为全是红皮儿的,人们把它叫做红薯、红芋。它是农家的杂粮，旱地里栽的几乎都是红薯。不是农人偏心，是因为红薯不娇嫩，好伺候，栽种简单，像个“怎么拉巴怎么长” 的娃娃，栽在哪儿，红薯就把那里当家，棵棵成活，根根结薯。

　　乡村四月，屋边平坦地向阳的角儿上,铺起厚厚的细碎牛粪和用稻草烧过的土粪地块,娘把红薯种从山边的红薯洞里掏出，窖在那里起秧发苗,十多天就长出青藤。这青藤就是日后的秧子。旱地早整理成一垄一垄，平平整整，很舒服地睡在山边。一年的希望，在乡村的四月，就这样埋下了伏笔。地里要均匀地打宕，放些“火粪”做基肥，还有过冬的枯草败叶，和牛栏粪在一起腐烂发酵。这样，就不用担心过了些时日插下的红薯苗没有能量给养。

　　端午节前后“进梅”季节，阴天或雨后，在乌绿色的藤蔓上，剪下一小截带叶的小茎，随手向潮湿的土地里一塞，就算插好了。于是,这地里就埋着一个夏天的等待,还有一个冬天的收获。第二天放晴，要一棵一棵地浇水安根。久晴不下雨，会让农人着急。而这时连绵的阴雨，就是红薯当初的乳汁。没成活的，少不了不厌其烦地补上。

　　红薯成活后，不生病不招虫害，很少有什么虫子吃掉新芽。几番风雨过后，红薯就安下心来，踏踏实实扎根发须，巴掌形的叶儿开始覆盖地表,叶茎沿着地面鼓着劲地铺开，牵出尺把长的青藤，快快乐乐伸展铺张、郁葱。红薯叶儿封地太严,阳光漏不进去,叶下许多无名小草硬是给活活地捂死了。

　　经过两三次锄草、翻边、施肥，红薯根根蔓蔓铺满地垄，贴地扎根，仿佛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村爱情。农人翻藤时，像挽着那一缕美女乌发似的,挽结成一团云髻儿,便一撒手扔在了地上,惊动了潜藏在薯叶下孕育小生命的云雀。它们突然飞起来，欢叫着，盘旋着，越升越高，把你痴痴的目光一直带向无限透明的蔚蓝。

　　这时的红薯藤，就像铺在地上的电话线，一心想告知人们地下的秘密却从来无人接听。农谚云：“七长上,八长下,九月长个大疙瘩。”再过两个月，沉默一夏的黄土地悄悄地迸裂出条条纵横的沟缝，红薯聚集精华,结出硕果,终于抬起了头，惊喜而热烈地向外面张望。你想象红薯的根系在黑暗的土地下滋滋地伸长。真正侧耳听，它们就屏住呼吸，一声不响了。老人哄孩子们说，你们不能用手指那裂缝，指了，红薯就不再长了。我们也就只能呆呆地看着裂缝，怕地里正在长的红薯害羞和胆怯，气呼呼地不再与人们合作。

　　晚稻收割上岸，沉甸甸的天空，宁静而高远，空气中弥漫着成熟瓜果浓郁的清香。秋霜染红大树梢头的柿子,也催熟了土里的红薯。乡亲们开始挖红薯了。这活，大人们是不让小孩干的，不是力气不够，是怕小孩毛手毛脚，用抓锄伤着红薯。挖红薯要的是技巧，讲究准和狠。准，就是对着微微隆起的土堆外沿下锄;狠，一堆红薯只需一抓锄，红薯骨骨碌碌、争先恐后地往外冒，随着锄头的起落而被鲜活地拽出地面，光须肥胖，无一受伤。一棵红薯一大串，大大小小十多斤。个头大的，一根就有三四斤。大人挖了个头大的，少不了引来孩子们一阵欢呼雀跃。不到半天，就堆成了小山堆似的。每到挖红薯的季节，农人忙得很。白天挖红薯，傍晚分红薯，晚上捡红薯，一忙就是大半夜。

　　红薯的模样粗糙笨拙,虽比不上苹果、梨子的光鲜水灵,但庄稼人从不嫌弃它，我们吃了它二三十年，从拖长鼻涕吃成大小伙。它的吃法多样。挖红薯时，弯腰拿起一个，在裤子上来回把表皮的土蹭掉，送到嘴里，“咯嘣”一声响，像梨似枣,满口都是甜津，脆生生的。不过，它多是熟食。整根或切开蒸熟，当作主食,粉团团的,特别香。米粥里掺和了剁成菱角形或圆圈状的红薯块儿，用筷子夹起来便亮出一层比纸还薄的红皮,咬破红皮就是细腻的黄瓤,粘糊烫嘴,薯块的香甜很像刚刚炒熟出锅的板栗。红薯饭，人们也很爱吃。红薯曾是农人的救命粮。那年头闹粮荒，还把红薯切成片子，晒干保存。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填肚子。红薯经过加工，磨出白色的红薯粉，做成黑色的圆子，是居家待客的上等菜肴。红薯叶、梗也都能做菜吃，特别是红薯叶，挑嫩叶子，放一些辣椒蒜泥，可够味啦，直吃得让你鼻子尖上冒汗。母亲还把红薯煮熟后，像和面粉一样揣匀，再洒上芝麻，切片晒干，制成红薯角，香甜薄脆，味道绝胜于现时肯德基的炸薯条,是纯天然“绿色食品”。不过，小孩最爱吃的还是烧红薯。

　　立冬，晚稻、红薯收获到家了。这时日子长，在田畈上兴修，半上午饿了，伙伴们就会烧红薯吃。他们变戏法似地，从挖过的红薯地里，掏出还散发余温的红心红薯，放到正在燃烧的火粪堆里焖烧。慢慢的，一股甜甜的略带焦糊味的香气弥漫在火堆的四周。这就意味着红薯已经烧熟。用树枝把滚烫的红薯从火堆里掏出来，双手接住，烫得我颠来倒去地哈气，拍去灰尘后，就看见一层黄褐色的皮。把皮剥掉，里面包的可是金灿灿的肉啊，香味也更浓烈了。吃着这色香味俱全的烧红薯，全然不顾双手漆黑，嘴角上的点点黑星。当时那快活的场景，我闭起眼就能见。

　　孩童总有强烈的口腹之欲,在野外尝到烧红薯的美味后，我也如法炮制。一天放学后，瞒着母亲，偷偷地将一根大红薯，塞进锅灶的草木灰里焖烧。我不安地等在锅灶边，生怕被母亲发现秘密。不一会，迫不及待用火钳从火灰中掏出红薯。掰开一看，还是半生不熟的，没有一点香味。母亲在我身后，“噗哧”一声笑了说，这红薯还只有六分熟，火候不到，还需要在草木灰里焖焖。

　　长大了，在社会上闯荡，常记起儿时烧红薯的情景，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火候不到的时候，需要焖焖。工作、生活遇到挫折的时候，我慢慢品味母亲这句话。

　　是的，时间是通向美味的必由之路。人生就像烧红薯，不可急于求成。要品尝生活甘甜的滋味，必须经受烟熏火燎的考验。默默无闻，痛苦煎熬，都是走向成熟不可逾越的人生炼狱。（黄骏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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