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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年近八旬时，行走一瘸一瘸不如常人，他伤腿疼痛且浮肿，眉头经常紧紧皱着。老人有时痴呆呆久久凝视着一个方向，熟知他的亲朋好友看了无不感到揪心。
作为长子，我知道爸爸经常想过去的事情。老人似乎都有一个奇怪的特点，对于眼前的事物也许分辨不清，甚至一无所知，可几十年前发生的事却记得真真切切!我理解爸爸，他天气变化时每每“怒发冲冠”，决不是怨怪亲人，也不能说是脾气暴躁。爸爸的瘸腿，爸爸的疼痛，爸爸经受的生活不便，一切都归罪于那场战争，归罪于那炮弹的无情。
七十年前的1945年，爸爸还不满16岁，他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年，本应是一个中学在读生。可历史偏让他柔嫩的肩膀，扛起了一杆沉重的钢枪。他的胸前没有团徽，左臂佩戴的是鲜明、雄壮的“新四军”的标志。爸爸虽然还不满16岁，却已经在残酷的战场上拼杀了两年!
1987年春天回河南永城老家，在一棵粗壮的大枣树下，几位本家族年迈的爷爷告诉我说：“那是一个夏天，新四军战士勇猛地攻县城，日本鬼子在高大坚固的工事和碉堡里，拼命用机枪扫射、开炮，还叽哩哇啦在城墙上狂叫，往下浇汽油。新四军战士一个个倒下了，你爸爸就在里面……”
大爷们声音嘶哑了，眼睛红了，泪水滚落了下来。他们说：“幸亏下了一场大雨，要不然受伤战士都要被烧死。天黑时俺们几个抬战士的遗体，发现你爸爸还有一口气，连忙送进了战地医院。抬你爸爸时，你爸爸的腿上还在流血……真可怜呀，几十名战士牺牲后，就埋在庄子后面。当时弄不起棺材，只用席子裹了一下。坟前也没有石碑，只钉了一块长木板，上面写着战士的姓名。”
爸爸活了下来，但左脚踝和小腿肚被炸弹掀掉了一半，只能留在部队当卫生员。解放后，他先后在潜山县血防站、防疫站工作，甚至服从组织安排在一家农村卫生院干了十几年院长。爸爸常年穿着安徽假肢工厂特制的大皮鞋，被评为二等乙级残废军人，后来成了一位离休干部。
儿时看母亲整理抽屉，在一个长硬盒子里，几件物品被包了一层又一层，我问里面藏了什么好东西?母亲满面春风回答说：“是你爸爸的军功章!”
爸爸晚上看电视时，十之八九在沙发或躺椅上睡觉。可如果是抗日题材影视片，他周身是劲，从不打盹。有几次看到彭雪枫，爸爸兴奋地大声说“彭师长，他是我们师长!”
由于伤残的长期折磨，由于身上还有残留的弹片，爸爸迈入人生的黄昏，事实上比一般老人要来得早。爸爸1999年患中风，之后时好时歹，病根一直难以消除。2005年8月，爸爸病重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在病床上的爸爸，弥留前夕心理上得到了最大的慰藉——中共安徽潜山县委和老干局的领导，亲自将一枚由胡锦涛总书记题词的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金质纪念章，郑重送给了父亲。几天后，77岁的父亲，像睡着一样走完了艰辛而自豪的人生历程。
爸爸走了，我的眼前常常浮出老人家行走时一瘸一瘸的样子。爸爸走后，我经常想起大枣树下那几位爷爷的叮咛：“你爸爸行走不便，不能常回来了，你们可要常回家看看呵……”
我笃定想再回故乡看看，我想带着爸爸生前的念叨，去看看昔日战场的变迁。就在我心理上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时，孩子在微信上发来了一组照片。他激动地告诉我：“出差正好路过老家，我拍了照片!”
看到微信和听孩子的一番话，我激动不已。素日谈心说到老家，孩子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这也难怪，老家以及老家的来龙去脉，他们恐怕确实不知晓。我们的父辈，先前为了打江山，后来又为了建设新中国，党叫干啥就干啥，“五湖四海”都是家。现如今提及乡愁、说到传承，老家模糊的印象，才慢慢由虚幻演变为清澈……
我记得故乡的大枣树，孩子走到故乡地界不由自主地激动，更是一种令人欣慰的良知互动。
( 来源：潜山文联天柱山文艺杂志 作者：霍建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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